督亢亭。
張郃坐在一一棵樹下,手裡拿着一卷書,靜靜閱讀。
斑駁的陽光透過樹影,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書上。
戰馬就系在一旁,停頭啃着草,不時擡起頭來看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吃。
兩個衛士扶着腰間的戰刀來回走動,一邊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一邊低聲交談着什麼。
自從孫策的戰船出現在海邊,張郃就進入了戰備狀态,不僅要求各縣加強戒備,涿郡郡兵随時待命,他本人更是率領部曲大戟士離開郡治,潛伏在督亢亭附近。
督亢亭在督亢澤、澤渚之間,水源充沛。
仲秋之際,蘆葦黃而未落,正是濃密之時,非常适合隐蔽行蹤,除非走到近前,很難發現這裡面藏了千餘精騎。
關羽如果從東而來,攻擊涿縣,這裡是必經之路。
“将軍,盧先生來了。
”一個親衛快步走了過來,低聲提醒張郃。
張郃擡頭一看,盧毓站在不遠,正躬身向他緻意。
他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客客氣氣地還了一禮。
盧植墓就在督亢亭向北不遠處,張郃之前就來過,但是在這裡遇到盧毓卻是意外。
“盧君來祭掃?
”
盧毓露出淺淺的笑容。
“将軍好學不倦,征戰之際尚不忘讀書,真是令人敬佩。
”
張郃笑着搖搖手。
“盧君可不能這麼說,我隻是臨戰心怯,借讀書以靜心罷了,希望能借聖人之言安撫自己,豈能和盧君相提并論。
”
盧毓和張郃寒喧了幾句,表達了對張郃的謝意,便轉身準備離去。
張郃臨郡半年有餘,雖是武人,卻敬重讀書人,各方面都做得不錯,涿郡人對他頗有好感。
盧敏剛剛去盧植墓前祭掃,發現墓上雜草被人清除幹淨,還新培了土,知是張郃所為,所以特地過來緻謝。
張郃突然叫住了他。
“盧君留步。
”
盧毓停住腳步,轉身看着張郃。
張郃快步趕上去。
“盧君家的田莊是不是在附近?
”
“是的。
”
“田裡的莊稼收了嗎?
”
盧毓笑了。
“還差些日子。
怎麼,府君擔心劉備會提前發起攻擊嗎?
那你未免多慮了,漁陽在涿郡之北,他們收割比我們更晚,就算他想搶汲郡的收成也來不及。
”
張郃笑道:“盧君明鑒,理的确是這個理,不過用兵的事很難說,尤其是兩軍交戰之前,細作、斥候來往,非常之事在所難免,盧君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這些天,你就不要出遠門了,以免誤傷。
”
盧毓點點頭,一聲輕歎。
“是啊,戰事一起,又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生靈要遭殃。
那就多謝府君提醒了,我這些日子會留在莊裡,盡量不出門。
”
張郃拱手,看着盧毓離開。
他對所有的讀書人都客氣,對盧毓尤其客氣,不僅僅因為盧毓是盧植的兒子,更因為他屢次拒絕劉備的邀請,堅決不肯去漁陽。
這對劉備的影響非常大,連他老師的兒子都不認可他,其他人又怎麼可能将他放在眼裡。
劉備一直沒敢對涿郡有什麼野心,盧毓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甚至可以說,袁譚之所以有底氣占着涿郡不讓就和以盧毓為首的涿郡士人有關。
看着盧毓消瘦的身影消失在蘆葦叢中,張郃擡起頭,看了一眼遠處。
秋風漸起,督亢澤中水波蕩漾,岸邊的蘆葦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張郃眯起眼睛上,想起關羽破九江那一戰,據說他就是藏在芍陂邊的蘆葦叢裡伏擊了九江太守周昂。
有這樣的經曆在,他經過蘆葦蕩的時候一定會加強戒備吧?
由此看來,想藏在這裡伏擊他是不太可能的,能倚靠的還是大戟士的正面突破能力。
關羽沒什麼騎兵,這是一個好機會。
大戟士就算突擊不成,也可以利用速度優勢撤退,一路糾纏,足以拖延關羽的行軍速度,将戰事控制在邊境。
如果顔良能及時趕到,擊破關羽之後,他們還有足夠的時間攻擊劉備率領的主力。
如果戰事順利,甚至可以不用袁譚出動主力增援,以便全力對付孫策。
這一戰之後,論功行賞,袁譚就可能将整個幽州的戰事托付給他,将來甚至可能将幽州托付給他。
機會難得,建功立業,坐鎮一方的機會就在眼前。
張郃躊躇滿志。
一名親衛忽然擡起手,指向遠處。
“将軍,你看。
”
張郃順着親衛的手看去,見一騎從遠處狂奔而來,騎士伏在馬背上,幾乎和戰馬合為一體,不停的揮舞手中的馬鞭。
戰馬發足狂奔,四蹄幾乎騰空,踢起無數枯枝敗草,泥土飛揚。
張郃心裡一驚,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他下意識地做出了反應,命令散在四周的大戟士集結列陣,準備作戰。
細作如此緊張,必然是出現了意外情況,而且非常嚴重。
令旗搖動,大戟士們紛紛行動起來,扯過吃草的戰馬,系起戰甲,戴上頭盔,趕到戰旗下列陣。
斥候來到張郃面前,緊緊的勒住坐騎,戰馬嘶鳴着,馬蹄蹬踏着地面,将泥土踢得四處飛散,有些甚至落到了張郃身上。
親衛大怒,剛準備上前喝斥,卻被張郃攔住了。
“将軍,有三千餘騎正在趕來,行軍速度非常快。
”斥候啞着嗓子大叫道。
張郃吃了一驚。
敵人不僅來得快,還有三千騎兵,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難道不是關羽,而是劉備率領的主力?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形勢就有些嚴重了。
劉備不正面攻擊涿郡,反而先抄他的後路,很可能是得到了幽州刺史張則的支持,另有大軍攻擊正面,要倚仗兵力優勢将他全殲。
張郃心裡雖然有些緊張,臉上卻看不出半點不安。
即使對方是三千騎,他也有把握戰而勝之。
一來對方長途奔襲而來,馬力不足。
二來漁陽突騎雖然天下聞名,但裝備遠遠不及他的大戟士,他以逸待勞,以強擊弱,就算不勝,也可以從容撤退。
“統兵将領是誰?
”
“離得太遠,看不清。
”斥候神情有些慌張。
張郃皺了皺眉,放緩了語氣,讓人拿來一些水,示意斥候先喝點水,平複一下心情。
斥候就是他的耳目,派出去的都是忠勇之輩,今天如此緊張,連對方的将旗都沒看清,不是他們膽怯,而是因為形勢的緊急超出了他們的想象,這時候不能一味施威,否則等于逼他們說謊,得到的信息一定會有問題。
斥候喝了兩口水,氣息平穩了些,把具體情況說了一下。
他們在聖水兩岸偵察,同時監視安次和泉州方向,最遠的一直到安次、泉州城外。
本來一直沒什麼消息,劉備、關羽一直在集結人馬,但沒有出兵的迹象,所以都是例行消息。
今天早晨,泉州方向送來緊急消息,有三千騎兵出了泉州城,一路向西急行。
他們走得非常快,幾乎是急行軍,以至于在泉州城外的斥候都來不及反應,顧不是行蹤暴露,全速狂奔,總算搶在對方渡過聖水之前把消息送了出來。
張郃聽完,眉頭皺得更緊,對方行軍如此迅速,自然是想出奇不意。
三千騎突然出現,之前的斥候都沒收到消息,應該不是漁陽或者安次方向的騎兵,倒有可能是右北平來的。
難道是公孫續出兵支持劉備了?
這倒是有可能,公孫續與袁譚有殺父之仇,為了報仇,他助劉備一臂之力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過公孫續太年輕,就算他麾下還有一些公孫瓒的舊部,戰力也非常有限。
隻是關羽有了騎兵助陣,這一仗就有些難打了。
更大的麻煩是關羽提前出兵,放着泉州即将成熟的莊稼不收,比他預計的至少提前了半個月,這是一個意外。
顔良正在搶收,以便帶着充足的軍糧出戰,涿郡的糧食也收獲在即,現在關羽突然殺到,他來不及收割,是直接燒掉,還是留給關羽?
張郃有些說不出的不安。
戰鬥剛剛開始,就出現了這麼嚴重的意外,這讓他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張郃按捺住心神,一邊命人準備馬匹、幹糧,做好長途奔馳的準備,一邊焦急的等待消息。
小半個時辰過後,又有斥候來報。
對方已經渡過聖水,正在向這邊進軍,他們一人雙馬,裝備看起來不錯,每人都有白色大氅,配備長矛,不像是普通的漁陽突騎,更不是雜胡騎,倒有點像是公孫瓒的舊部。
将領的旗号也有些古怪,都是複姓,一個是公孫,一個是太史。
張郃仰天長歎。
他知道來者是誰了,太史這個姓太特别,别了新近上任的遼西太守太史慈不會是别人。
這是一員真正的名将,早在任城之戰時就是孫策麾下的重将,這次又被孫策安排到幽州來,可見孫策對他器重,隻是沒想到他到幽州的第一戰會是攻擊涿郡。
有了他的幫助,關羽如虎添翼,這一戰比他想象的還要艱難。
張郃不再猶豫,立刻寫好兩封急報,派人急送袁譚和顔良,讓他們做好馳援的準備。
他鄭重提醒,太史慈參戰,意味着這将是一場惡戰,很可能會直接決定幽州的歸屬,切不可掉以輕心。
騎士剛剛離開不久,又有斥候到,太史慈、公孫續已經越過西澱,正向此地趕來。
張郃一聲輕歎,翻身上馬,下令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