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
尋歡君,這千裡石塘既産五金,中國不拿,将來小心連個銅子都拿不到!
”
“可南海廣大,朝廷豈能照顧?
”
“朝廷要照顧作甚?
我等既為漢皇臣民,理應為君上分憂……”
江王殿下實習單位的本地官僚,表情毅然,神色決絕,俨然是“國之棟梁”“朝廷心腹”的模樣。
要不是知道這群“狗官”幹的事情簡直喪心病狂,李元祥差點就信了。
和洛陽傳統官僚喜歡刷“官聲”不同,武漢這裡流行“演技”,就那麼個意思,到位就行。
重點還是得看實惠不是?
畢竟,來武漢做官的老哥,誰家還沒兩個江湖上奔跑的親戚?
這一條船的利潤,光靠做官那點死工資,做死也别想啊。
“我還是以為,千裡石塘遠離中國,倘使有變,怕也是難以迅速平定。
長此以往,難保不會尾大不掉。
”
“尋歡君此言差矣。
”
又一個官僚跳了出來,他把手頭的筆擱在筆架上,這才正色道,“彼時中國,知天下之大者,可謂英才,朝廷遴選,必擇其能。
今時中國,江夏學堂的童子,如今都知道中國之外,更有洞天。
”
這素袍小官眼神頗為自得:“好叫尋歡君知曉,我武漢布政,不拘土木工程、農林水産、桑蠶養殖,非是各自為政,而是使君總攬全局,互相配合。
此間道理,曰‘統籌’二字。
”
“無錯!
今時之武漢,不謀一時,而謀一世;不看今時,而觀後來。
此間道理,曰‘發展’二字。
”
又一個官僚“與有榮焉”地跳出來說話,更是對李元祥道:“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朽也。
他日縱有草莽豪傑‘尾大不掉’,一句話:再打回來就是!
”
“中國披堅執銳,千裡石塘尚未在手,便擔憂他日脫手,那也不必做事了,回家帶孩子豈不松快?
”
聽得一群武漢官僚的吹逼,雖說心中不爽,可李元祥還是感覺慚愧。
他堂堂皇族,堂堂親王,魄力居然連個九品芝麻官都不如,當真還不如回家玩鳥。
拿起茶杯,淺飲了一口臨漳山茶,這并非是雀舌那般的高檔貨色,炒制後茶香不濃,但勝在澀苦提神,倒也成了武漢官場的最愛。
辦公室中的座椅相當舒适,還有靠背,朝後仰去,李元祥舒了口氣,正要調整情緒,卻見辦公室的一頭,居然挂着一幅畫。
“那是……輿圖?
”
“西廠舊年繪制的,能比照蔥嶺和獅子國,瞧見蔥嶺以西那個小點沒?
用銅頭做的小點。
”
“嗯,看到了,那是甚麼意思?
”
“金礦。
”
那官僚掩嘴沖李元祥小聲說道,“說出來我怕吓着尋歡君,不過既然你能來此間行走學習,那早晚也是自己人。
這地界,原本是有幾個土邦的。
不過呢,被侯氏舉債借兵,湊了人馬,一口氣滅了幹淨。
”
“甚……甚麼?
!
”
江王殿下眼珠子鼓在那裡,他從來不知道,民間居然有這麼瘋狂的事情。
然後他猛地反應過來:“老哥方才說侯氏,是哪個侯氏?
”
“還能哪個?
自然是天官家那個侯啊。
”
“……”
三觀又一次被揉搓的李元祥感覺自己真特麼是一隻土鼈,他在京城的時候,看兵部尚書侯君集,似乎對皇兄忠心耿耿還特别狗腿谄媚,可誰能想到,背地裡居然還有這等大買賣?
可是問題來了,侯氏哪來的力量摸到蔥嶺以西去的?
“這當真是蔥嶺以西?
”
“就是這麼一說,到底在哪個地界,豈能讓我等知曉?
整個武漢,能知道侯氏金礦所在的,怕也沒幾個人。
”
回話的官僚嘿嘿一笑,“尋歡君,看到這地圖上的小點沒有?
凡是被标注出來的地方,要麼産五金,要麼産石炭,最不濟,瓷土總歸是有的。
”
“老哥哥,多謝指點,沒曾想……這事情,還能這麼幹。
”李元祥感慨間,忽見除了内陸,海上也是不少小點,便問道,“内陸有這些小點,我能明白道理,可這海上,海上還能打撈五金不成?
”
“打撈五金自然是不成的,可打撈魚蝦,卻也不難。
尋歡君難道沒發現,這些小點都連成一線了麼?
”
“噢?
這是為何?
”
“凡是成一線處,必有潮流,必有魚群。
朝鮮道行軍總管,可是專門讓兵部幫忙采買魚幹。
尋歡君知道這是按照什麼量來采買麼?
不拘正兵辎兵,一天三頓,每頓二兩蒸魚幹,一年的量。
”
“一年的量!
”
李元祥扳着手指頭,隻覺得這數量簡直恐怖。
這種數量,放在以前,怎麼可能專門去采買魚幹?
能吃糜子加點豬油加點鹽,那就不錯了。
當年提着褲腰帶滅突厥,如今财大氣粗到這種程度?
而且讓李元祥震驚的,卻不是什麼有錢任性。
而是牛進達提出了這個要求,兵部并不覺得奇怪,還真的就認為可以滿足。
魚幹啊,換做前朝,民間怎可能儲存那麼多魚幹?
“放前隋,這怕不是連楊老皇帝攢的家底都敗進去。
可這在貞觀朝,算個甚麼?
橫豎十幾二十條船的事情。
尋歡君,你可知道,如今東海捕殺巨鲲,船隊回港,少說也能五六七八十頭。
換做旁的,自是不行,可我武漢所産麻繩,那能是一般貨色嗎?
”
“巨鲲不是說不是魚麼?
魚是卵生,巨鲲仿佛胎生。
”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
那官僚嘿嘿一笑,然後接着道,“尋歡君沒見過拖網吧?
武漢這裡的水庫,也是能下拖網的,隻是倘若真的下拖網,水庫魚蝦,就絕戶了。
倒是大江大海使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别家所産拖網,用上幾回,便不行了。
武漢所産,曬曬補補,回本是不成問題的。
”
“若如此,怕是往常海鮮,如今便也不稀奇了。
怪不得,我來武漢之前,家鄉便多了許多海産,多是幹貨之類。
”
“對啊!
”
芝麻官擊掌道,“就說這墨魚、章魚,尋歡君,你可曉得這捕獲的法子?
”
“莫非這魚兒還有獨特法子?
”
“墨魚用釣,章魚也用釣。
可這章魚,卻有個習性,愛鑽個洞穴,越是緊緻越是喜好。
于是這船上,便多備些細頸子的瓶瓶罐罐,用繩索系着,沉入水中。
老行家是能尋摸魚迹的,隻消探得地方,這些歌瓶瓶罐罐,便能勾引章魚入甕。
”
“若是入甕,便一時出脫不得,倘使上岸,便成了海鮮……”
李元祥也是明白過來,連連點頭,“此間道理,倒也不簡單。
”
“哪有簡單的道理?
都是人命摸索出來的。
就這麼個章魚,還是多虧了吳王殿下喜好奇珍,這才有了這發現。
”
“當真不簡單。
”
李元祥再一次說道,心中卻更是贊歎:海濱漁家未必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此等道理,卻也變不成開元通寶,唯有這裡,道理就能變了金銀,能穿衣吃飯。
桌上,正擺放着一袋切片的碳烤章魚足。
因為是甜口的,倒是極為受歡迎,又因為嚼勁十足,尋常人也不見得就當飯吃。
武漢公事繁忙,官僚時常在辦公室中喝粥吃早飯,這碳烤章魚足,便成了佐餐的小菜,成了一時風氣。
哪怕是一包小小的零食,又何嘗簡單得了?
碳烤章魚足旁邊,還有一袋核桃仁。
這并非是那種大核桃,而是小核桃山核桃,滋味固然上佳,可想要吃個囫囵的核桃仁,卻沒有那麼簡單。
要是别的地方,用小錘子砸上一天,一百個山核桃能出二十個完整的核桃仁,這砸核桃的人,技術已經是相當的不錯。
可在武漢,管你多少山核桃,都是往專門的破殼機中倒。
這種專門調教過的機器,一天加工兩三千斤核桃根本不成問題。
整個大唐,知道有這個機子的山貨商多不勝數,可能夠制造這種機器的,卻隻有武漢一家。
原因很簡單,因為隻有武漢可以生産極為不起眼的彈簧。
倘若真有厲害的鐵匠,拿了鋼料真個做了一排彈簧出來,調教又成了問題。
一套工序下來,怕不是成本都夠全家老小一年到頭拿核桃仁當飯吃了。
江王殿下思緒變換,他陡然發現,在武漢司空見慣的東西,甚至大唐别處習以為常的物事,它未必就是如“春華秋實”一般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