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德坊分為四個坊門,每個坊門對應一條大街。
比如立德南街,就是立德坊南門的街道,立德北街,則是立德坊北門的街道。
四條街道在裡坊中心彙聚成十字街,也是整個立德坊最繁華的中心區域,通遠樓就坐落在這十字街的一隅,如同是立德坊的地标建築,遠遠就可以确定其位置。
郭十六心中充滿了絕望。
他奔走洛陽,找了不少人,磕了不少頭,但是到頭來,卻沒有一個人願意伸出援手。
郭十六受鹹陽郭氏三世恩義。
小時候他被人遺棄在郭家大門口,是郭氏的老太爺,也就是郭四郎的祖父把他收養。
就如同是自己的孩子一樣,他沒有受什麼委屈。
老太爺故去後,阿郎也是待他如同己出。
郭四郎讀書,他也跟着讀書;郭四郎習武,他也跟着習武。
隻不過郭四郎沒有那耐性,反而是郭十六練出了一身的本領。
此次随同郭四郎來神都,臨行前阿郎反複交代,要他照顧好四郎。
可沒想到,郭四郎竟然惹下了殺身之禍,他怎能不急。
呂程志已經盡力了!
郭十六也心知呂程志能夠陪他奔走到這個地步,算是仁至義盡。
既然沒有辦法,那就隻剩下一條路可走。
郭十六負劍持刀走進觀王巷,看着那高大的重樓大門,猛然吸一口氣,大步上前。
“郭十六,怎麼又來了?
”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之前郭四郎沒有露餡的時候,曾是這觀國公府的座上客。
那時候,這觀國公府的門丁和家奴看到他,都是恭恭敬敬。
可是随着郭四郎出事,這些家奴立刻變了臉色。
郭十六幾次過來,都被這些人好一陣冷嘲熱諷。
“請哥哥代為通禀觀國公,求他饒我阿郎一命。
”
門丁聞聽一愣。
旋即放肆笑道:“郭十六,你莫不是癡症了嗎?
你家那勞什子郭四,害得我家小國公顔面無存,豈能就這麼放他?
我告訴你。
趕快給我滾開,如果再被我看到你在這裡,休怪我不客氣。
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小國公是你這等人可以見的嗎?
快走快走,莫要髒了我家小國公的門楣。
”
“哥哥。
我家阿郎隻是一時間糊塗,絕無欺瞞小國公的意思。
煩勞哥哥通禀一聲,十六感激不盡。
”
說完,郭十六從懷裡取出一铤金餅,遞給那門丁。
門丁眼中閃過一抹貪婪之色,但旋即一巴掌把郭十六的手打開。
金餅掉在地上,發出叮當一聲輕響,順着地面滾落到旁邊。
郭十六被推得連退幾步,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他咬着嘴唇,一隻手慢慢扶住了刀鞘。
“怎麼。
還想撒野不成?
狗東西,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觀國公府!
我家小國公是要成為驸馬的人,你敢在這裡撒野的話,到時候千刀萬剮,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呦呦呦,還生氣了?
拿把刀我就怕你不成?
來來來,爺爺我就站在這裡,有本事你砍我一刀,看我怎麼收拾你。
”
門丁的咄咄逼人。
令郭十六再也無法忍耐。
看得出來,那位楊睿交是想要把郭四郎往死裡整了!
既然這樣……
郭十六臉色一變,拇指按住繃簧,倉啷一聲拽刀出鞘。
他拔刀的方式。
與衆不同,準确說不是拔刀,而是拽刀。
橫刀出鞘一刹那,一抹刀光掠過,門丁隻覺咽喉一涼,緊跟着就看到一蓬皿霧出現在眼前。
在大門内。
觀國公府其他的家丁正在看熱鬧。
不過任誰都沒有想到,郭十六竟然真的敢拔刀殺人。
在殺了那門丁之後,郭十六腳下不停就往國公府大門沖去。
兩個家丁反應還算快,忙上前想要關門,隻是那郭十六的速度卻更快,眨眼間就到了門内,手起刀落。
“殺人了,郭十六殺人了!
”
家丁們這才反應過來,嘶聲喊叫。
觀國公府,自從楊睿交的父親楊思訓被毒殺之後,已經大不如前。
可不管怎樣,國公府終究是國公府。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觀國公府内少說也有幾十個護衛,聽到喊叫聲後,立刻飛奔而至。
“大膽,竟然敢在國公府内殺人,休要放走他。
”
十幾個護衛蜂擁而上,殺氣騰騰。
而郭十六卻顯得很冷靜,探步上前,左手順勢從身後拔劍出鞘。
一手刀,一手劍,刀劍翻飛,此刻的郭十六就如同一頭瘋虎,在天井中左突右沖。
那觀國公楊恭仁,曾是初唐時期的名将。
後來被唐太宗李世民加封特進,讓他歸家休養,順帶着将當年跟随楊恭仁的親兵護衛都送了過來。
如今的楊家護衛,已經是三代之後。
雖然沒有上過疆場,但身手也非同小可。
郭十六雖然勇猛,奈何那些護衛人多,在斬殺幾人之後,漸漸被包圍起來。
與此同時,楊睿交也從後院趕來。
他是聽說有人登門鬧事,所以來查看情況。
“怎麼回事?
”
楊睿交的臉色鐵青,厲聲喝問。
有家奴連忙上前道:“回禀國公,這厮是郭四郎的家奴,登門求饒不成,就撒起野來。
”
“郭四郎?
”
楊睿交怒吼一聲,“把郭四郎給我帶過來。
”
郭四郎自從得罪了楊睿交之後,就被關在觀國公府的柴房裡。
幾日折磨,令這位原本一派風流倜傥氣質的郭家少爺,顯得狼狽不堪。
“小國公饒命啊!
”
郭四郎見到楊睿交,便趴在地上大聲求饒。
楊睿交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腳,咬牙切齒道:“郭四郎,你好大膽子,竟然敢讓你的家奴,來我家鬧事。
”
“啊?
”
郭四郎這才留意到,在天井中被困在中央的郭十六,頓時變了臉色。
他掙紮着爬起來,跌跌撞撞就跑了過去。
有護衛想要阻攔,卻被楊睿交攔住。
“怕什麼,在這神都城内,他們還能跑了不成?
”
“住手,郭十六你給我住手。
你想要害死我嗎?
”
郭四郎跑過去,楊家護衛也得到了命令,迅速退到一旁。
不過,他們卻堵住了門,虎視眈眈盯着郭十六。
以免他趁機逃走。
郭十六渾身是皿,見到郭四郎後,頓時露出驚喜之色,忙上前兩步,“阿郎,你沒事吧。
”
“沒事,沒事,我要被你害死了。
”
郭四郎說着話,一腳就踹在了郭十六身上。
郭十六猝不及防,跌跌撞撞便倒在地上。
臉上露出驚愕之色。
“你這個混蛋,當初說讓我用你的詩,卻險些害得我丢了性命。
你還沒完沒了,竟然敢打上門來,莫不是想要害死我嗎?
當初阿翁就不該救你,我郭家有你這個災星,簡直是倒黴透了……我,我,我,我要殺了你這個混蛋。
”
說着話。
郭四郎左右看了一眼,從地上拾起一把寶劍,上前就刺了過去。
郭十六沒有閃躲,眼睜睜看着郭四郎一劍刺在他的身上。
郭四郎也愣了一下。
但他旋即露出猙獰的表情,“裝,你就給我裝吧,我看你還躲不躲。
”
他從郭十六眼中看到了一抹哀色,心中也不由得有些難受。
但旋即,他想到了自己的處境。
今天如果不殺了這個郭十六給楊睿交出氣。
恐怕接下來,那楊睿交就要找他麻煩。
他和郭十六從小一起長大,但是在這個時候,什麼友情也都不在重要。
郭四郎那張俊俏的臉,因為恐懼而變得扭曲,舉劍再次砍向了郭十六。
楊睿交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哈哈大笑。
隻是沒等他笑聲落下,隻聽铛的一聲響,一枚鐵丸從門外飛進來,啪的就打在了郭四郎的手腕上。
鐵丸的力道很大,直接把郭四郎的手腕打得碎裂,他啊呀一聲慘叫,手中寶劍随之脫手。
“什麼人!
”
楊睿交臉色一變,厲聲喊喝。
“觀國公,殺人不過頭點地,郭十六忠勇可嘉,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他一命?
”
随着一個清雅的聲音從門外響起,一個青年邁步走到了觀國公府的大門前。
國公府護衛見此情況,舉刀上前想要阻攔。
隻見那青年身形一閃,手中折扇啪的就抽在那護衛的手腕上,而後順勢身體向前一擠,蓬的一聲就把那護衛壯碩的身體擠飛了出去。
他走進觀國公府大門,朝台階上的楊睿交遙遙拱手一禮,“在下楊守文,想保下郭十六,不知小國公可否給我一個面子呢?
”
“楊守文?
聽上去很耳熟啊。
”
“笨啊,那不就是谪仙人,楊青之嗎?
”
楊青之本來是不打算出手的,可是見郭四郎要殺死郭十六,也不得不出手了。
他這一報名,外面看熱鬧的人頓時一陣竊竊私語。
楊睿交臉色一變,看着楊守文的目光,也變得有些複雜。
他當然知道楊守文是誰!
他不但知道楊守文的來曆,甚至還知道,楊守文原本是他弘農楊家的子弟。
不過,楊守文準确來說,是景武房楊素下的一支。
雖然景武房早已經随着楊玄感造反而沒落,分崩離析,但是卻留下了楊大方、楊承烈和楊守文這一支子弟。
若按照輩分來算,他和楊守文算是族兄弟的關系。
楊守文在洛陽聲名鵲起,弘農楊氏豈能不知?
族長楊執柔還歎息過:若當初沒有把楊家父子從族譜中抹去,說不得也是楊家的中堅力量。
從内心而言,楊睿交不想和楊守文交惡。
弄不好他和楊守文将來還是連襟呢,若惡了交情,日後可就不好見面。
可如果就這麼低頭,楊睿交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
這該死的郭十六都打上門來,如果讓他就這麼走了,他這個小觀國公以後怎麼在洛陽走動?
勢必會成為他人口中笑柄。
一時間,楊睿交也為難了。
楊睿交不吭聲,他手下那些護衛自然也不會動手。
楊守文多少算是留了手,剛才雖然把人擠飛出去,但是并沒有真正發力。
見楊睿交不說話。
楊守文便緩步從門階上走下來,來到了那郭十六的身邊。
郭十六此刻半躺在地上,渾身是皿。
隻是那張猶帶着幾分天真之氣的臉上,确是一派愕然。
他到現在也不明白。
郭四郎為什麼要殺他。
至于郭四郎,則跪在地上,托着手腕。
楊守文蹲下身,檢查了一下郭十六身上的傷勢,而後扭頭向楊睿交看去:“觀國公。
你怎麼說?
”
“怎麼說?
”
門外傳來了一個女聲,緊跟着人群散開,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女人。
她一襲華美宮裝,雲鬓高聳,酥?兇?半露,透出一種誘?人風?情。
她款款走進大門,看到地上的屍體,還有遍地的鮮皿,蛾眉颦蹙,那張俏麗的面上露出不滿之色。
“楊青之。
他可是殺了人……你道這洛陽是什麼地方,殺了人還想走嗎?
”
她言語中流露不滿之意,然後慢慢從門階上下來。
楊睿交看到她,立刻跑上前來,躬身一揖道:“公主怎會來舍下做客?
”
“我若不來,豈不是你就要被人欺負?
”
說着話,她不滿瞪了楊睿交一眼,然後轉身道:“楊青之,我知道你!
父親對你贊不絕口,更對你多方維護。
可你倒好。
來到洛陽,竟然沒有去拜訪過一次。
鄭三娘學識過人,我也一直非常崇敬。
聽說你得她冥中傳授,怎地連這禮數都不知曉?
”
這女人。
好強勢。
她甫一登場,就掌控了話語權。
楊睿交朝楊守文很無奈的露出苦笑,那意思分明是說: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現在做不得主。
如此強勢的女人,莫非就是長甯公主嗎?
楊守文感到有些奇怪,李林甫不是找李過了嗎?
怎麼李過沒出現。
長甯公主卻來了?
他站起身,想要開口。
隻是沒等他說話,長甯公主便道:“楊青之,面子可以給你,但你總要給觀國公一個交代。
”
交代?
楊守文似乎有點明白了!
長甯公主來,好像并不是要找他的麻煩,幫他說項。
她要給楊守文這個面子,同時更要保全楊睿交的面子。
至于這交代嘛……楊守文想了想,目光就落在郭四郎身上。
“請公主賜我紙筆。
”
“嗯?
”
長甯公主眼睛一亮,粉靥露出笑容。
她扭頭看了站在身後的楊睿交一眼,楊睿交立刻反應過來,大聲喊道:“還愣着幹什麼,準備紙筆。
”
有家奴擡了一張桌子,奉上紙筆。
而觀國公府外的人群卻騷亂起來……
總仙會上,楊守文鬥酒詩百篇,可以說是名動京洛。
可是,真正見過那景象的人卻不多,大都是從别人口中轉述而來。
人言楊青之谪仙人,卻不知到底是怎樣一個景象。
如今,楊守文讓準備筆墨,難道是要現場賦詩,給予楊睿交一個交代嗎?
這立刻引起了衆人的興起,一個個都露出好奇之色。
楊守文輕輕磨墨,然後提筆在紙上寫下‘俠客行’三字。
“趙客缦胡纓,吳鈎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将炙啖朱亥,持觞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
一首俠客行,引得一片驚呼。
楊守文放下筆,看着楊睿交道:“郭十六殺人,确有過失。
然則他為何殺人,想來國公也心中明白。
我與郭十六隻有一面之交,卻感懷他内心忠義……這等好漢,殺之即為不祥。
他觸犯了國法,自有國法處置。
但若他死在觀國公府中,則與國公聲名不利。
此真義士也,還請國公恕罪則個。
”
說完,楊守文雙手在身前抱攏,一揖到地。
楊睿交不由得為之動容,他看了看滿身是皿的郭十六,又看了一眼那郭四郎。
“青之所言不錯,此等義士,殺之不祥。
”
他沉聲道:“來人,把郭十六送去縣衙……再請來醫工為他診治,就說我不追究他的過錯。
”
楊守文也說了,要有國法處置。
楊睿交不可能就這麼放走郭十六,那他會顔面無存。
有楊守文這一首詩在這裡,有楊守文賦予郭十六‘俠義’之名,把他送去官府,想必官府也不會嚴懲。
楊睿交可是聽說過,沈佺期和楊守文的關系,相當密切。
這樣一來,他觀國公府不會有任何損害,而且還會得到世人稱贊,誇獎他大度。
長甯公主則看着楊守文,嬌笑一聲道:“既然楊青之你開了口,此事就算了。
”
“楊公子,求你再救我阿郎。
”
郭十六卻一把抓住了楊守文的袖子,激動說道。
楊守文看着他,輕聲道:“郭十六,你來救他,他卻要殺你自救,你還要救他嗎?
”
郭十六愣了一下,扭頭向郭四郎看去。
片刻後,他輕聲道:“當年若無阿翁,十六早就死了。
阿翁臨終前,曾對十六說過,要把阿郎視作兄長,要護他周詳。
阿郎殺我,十六不怨,隻怨十六沒有本事,救不得阿郎,還為他招惹了麻煩。
請楊公子開恩。
”
楊守文眼中,流露出贊賞之色。
他扭頭向楊睿交看去,卻見楊睿交也是一臉的稱贊表情。
長甯公主甚至眼圈紅了,厲聲喝道:“郭四郎招搖撞騙,竊取他人詩詞,本該重責。
念他有郭十六這樣的仆從,便不再追究。
不過,即刻滾出洛陽,此生休再離開鹹陽半步。
若踏出鹹陽半步,就地格殺勿論,本宮自會傳訊與鹹陽縣知曉。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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