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七寶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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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武則天被内侍從睡夢中喚醒。
“婉兒,發生了什麼事情?
”
雖然起床氣還未散去,但武則天知道,上官婉兒這麼着急喚醒她,一定是有要事發生。
她披散着頭發,披着一件鵝黃色的睡袍,酥兇半露。
已經年過七旬,可是卻無法從外表看出端倪。
乍一看,就若四旬美婦,風韻猶存。
上官婉兒連忙道:“奴婢剛得到小鸾台傳訊,銅馬陌又出事了。
”
“嗯?
”
“楊青之找到了真正的殺人兇手,并且在小閣樓裡發現了一個密室,好像是前朝小冢宰元文都所建造,裡面還有一本筆記。
但筆記已經非常模糊,他也無法看個究竟,于是就命人到彌勒寺通報,而後又由彌勒寺緊急轉至小鸾台,通禀奴婢。
”
武則天聞聽一怔,“元文都?
”
“正是。
”
她慢慢從床榻上下來,睡袍後襟拖地,在地面上劃出一道動人的曲線。
“懷英的猜測,沒想到這麼快就得到了确認。
”
說着話,武則天突然停下腳步,扭頭颦蹙蛾眉,看着上官婉兒道:“不過,那楊青之如何知道小鸾台的聯絡方法?
還有,那彌勒寺的人,又如何确認的身份?
”
言下之意是說:你對楊青之的關心,似乎有些過分了。
哪知道上官婉兒卻苦笑道:“啟禀聖人,此事奴婢也不是非常清楚。
據彌勒寺那邊的人說,楊守文手裡有一塊小鸾台補阙的腰牌。
奴婢雖然愛惜他的才華,卻不至于把這種事告訴他,更不可能把他拉進小鸾台。
奴婢推測,楊青之手裡的這塊補阙。
很可能是别人贈送。
至于是何人贈送,奴婢需要查證方可确認。
”
“有人,送他腰牌?
”
武則天聞聽,點點頭,“查清楚之後,記得與朕知道。
”
她說完。
沉吟片刻後又接着道:“既然他找上了你,說明事情應該很嚴重,那你就立刻帶人前往查探。
對了,叫上牛仙童,讓他随你一同前去,也好有個關照。
”
上官婉兒心裡一咯噔,但臉上卻不敢表露太多不滿。
牛仙童是宮中内侍,屬司宮台的人。
一般而言,處理外面的事務。
大都是由上官婉兒出面。
此次武則天突然讓牛仙童跟随,似乎是在向上官婉兒表達這某種不滿的情緒,讓上官婉兒也多了份小心。
天,已經亮了。
朝陽升起,普照銅馬陌。
後宅的水池畔,黑妞和黑三精疲力竭坐在地上,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
黑三還好些,他光着身子跳進去。
出來後屋恩奇便給他一條毛毯裹着。
而黑妞則比較麻煩,衣服濕透不說。
連頭發也都濕漉漉的垂着,裹着毛巾,在水池邊上直打顫。
“黑妞,水池裡什麼都沒有嗎?
”
“沒有!
”
黑妞喘了口氣,搖頭道:“不知阿郎到底想要找什麼,不過奴婢在阿朗指定的位置找了幾圈什麼都沒有發現。
”
“來人。
帶黑妞去泡個熱水澡,換身衣服。
”
楊守文點點頭,就讓兩個波斯女奴把黑妞攙扶出去。
“米娘,你确定寶珠丢了物品下去?
”
米娘如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指着楊氏道:“嬸娘也見到過。
寶珠丢了一個瓶子下去。
”
屋恩奇連忙翻譯,楊氏想了想,點頭證實。
“我還問過寶珠,她說是她們家鄉的習俗。
移栽物品,丢物品下去可以保佑生長旺盛。
如果不是米娘提起,我都記不得這件事了。
”
楊守文沒有再詢問米娘,而是對屋恩奇道:“問問黑三,他有什麼發現?
”
黑三叽裡呱啦說了很多,但大體意思就是說,水裡什麼都沒有,水門也完好無損。
“那可真是邪門了!
”
楊守文陰沉着臉,冷笑道:“寶珠丢到水池裡的物品不見蹤影,難不成這家裡還有内賊?
而且這個内賊可以光明正大的下水,并且這内宅中的人都看不見他嗎?
”
内宅,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入。
之前楊氏找了栽種蓮花的人,也是要嚴密監視。
“也許,是從水門裡鑽進來的?
”
楊存忠忍不住開口,但是旋即又搖了搖頭道:“好像也不可能……黑三和黑妞都說了,那水門很小,除非是小孩子。
”
“你剛才說什麼?
”
楊守文突然扭頭,向楊存忠看來。
楊存忠吓了一跳,忙回答道:“我是說,可能是從水門鑽進來。
”
“不是這句,最後那一句。
”
“水門很小,除非是小孩子。
”
小孩子?
楊守文沉吟半晌,突然間縱身就躍入了水池之中,濺起了一大片浪花。
“兕子,你幹什麼?
”
“黑三,你快下去,别讓阿郎出事。
”
楊守文突如其來的動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黑三連忙扯掉身上的毛毯,縱身躍入水中。
大約過了有一分多鐘的時間,兩人從水池另一端的牆角下鑽出來。
楊守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朝黑三點點頭,便遊到了岸上。
楊氏拿着毛毯跑過來,把楊守文裹起來。
她一邊幫楊守文擦拭臉上的水,一邊心疼道:“兕子,你發什麼癡,萬一生病了怎好?
有什麼事,讓黑三下去就是,你現在可是名人,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
楊守文頓時笑了,“嬸娘,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忘了,虎谷山也有湖泊,那虎谷山裡的水,可比這裡深得多。
我不也沒什麼事嗎?
”
說着話,他還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漬。
就好像他小時候那樣,惹得楊氏頓時笑了。
“你啊!
”
楊氏不再說什麼,而是讓米娘去取來衣物。
這時候,上官婉兒在兩個内侍的陪伴下從外面走進來,看到楊守文的模樣。
忍不住笑道:“青之這又是在做什麼?
這濕漉漉的,莫不是剛下了水池洗澡不成嗎?
”
“啊,姑姑來了。
”
楊守文還是稱呼上官婉兒做姑姑,上官婉兒也沒有反對。
事實上,總仙會那天楊守文稱呼上官婉兒做姑姑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洛陽。
當然了,很多人以為楊守文之所以這麼稱呼上官婉兒,完全是因為他吃醉了酒的緣故。
而上官婉兒之所以會默認,則是因為愛惜楊守文的才華。
可不管怎樣。
兩人的關系似乎随着那一聲‘姑姑’變得明朗化了。
上官婉兒就算是維護楊守文,也有了借口。
這也是楊守文自總仙會之後,一直沒人找麻煩的緣由。
誰不知道,上官婉兒可是武則天的心腹。
上官婉兒笑靥如花,看着楊守文輕輕搖頭。
“青之,你可真是半刻也不得安生。
幸虧那邊沈佺期的海捕文書還沒有發出,如若發出去的話,少不得會淪為笑柄。
到時候便得罪了他。
我已經派人通知他,讓他壓下海捕文書。
你也不用太擔心。
”
“啊!
”
楊守文一愣,旋即醒悟。
是啊,怎麼把這件事給忘記了?
好在有上官婉兒把這件事給圓過去,否則真可能會得罪了洛陽令。
“好了,先去換件衣服,然後帶我去那密室。
”
上官婉兒沒有介紹身後的兩個内侍。
不過楊守文還是下意識打量了那兩個人一眼。
一胖一瘦。
胖的那個,年紀大約在四旬上下,胖墩墩,肉呼呼,臉上帶着好像彌勒佛似地笑容;而瘦的那個内侍。
看上去也三十多了,确是個精瘦健壯之人。
雖然沒有胡子,卻透着一股子雄壯英武之氣。
他站在胖内侍身旁,棱角分明的面龐,給人一種冷苛之感。
這個瘦的,似乎不簡單。
他步履沉穩,而且每一步邁出,距離幾乎一模一樣。
站在胖内侍身旁,他略微靠後了一些,雙手攏在袖中,一言不發。
楊守文答應了上官婉兒,被楊氏帶着回屋換了身衣服。
不一會兒的功夫,他就走出庭院,卻看到上官婉兒已經來到了小樓門外。
隻是趙賓等人攔着他們,所以三人沒有進去。
胖内侍臉上露出不快之色,當楊守文走來,他猛不丁開口道:“楊青之家裡的規矩可真大,雜家就算是在東宮走動,也沒有人敢這樣阻攔雜家。
”
楊守文一怔,旋即臉色一沉。
“還未請教這位阿耶高姓大名?
”
不等那内侍開口,上官婉兒便道:“青之不得無禮,這位是宮中内寺伯牛仙童牛寺伯,他旁邊這位是楊思勖楊寺人,此次奉聖人旨意,是随我來勘察情況的。
”
說完,上官婉兒瞄了那牛仙童一眼。
“青之不愧名門出身,這家法倒是一點都沒有落下。
”
牛仙童聞聽,臉色微微一變,腰杆随之低了一些。
内寺伯,屬司宮台所轄。
這司宮台以前名叫内侍省,不過武則天登基後,便改換了名字。
上官婉兒這番話擺明了是給楊守文撐腰:你不要忘了,這次出來是以我為主,你不過是陪同。
我都沒有不高興,你一個小小的内寺伯,怎就敢猖狂?
在司宮台,内寺伯是正七品下的官職,而寺人則是從七品下的職位。
上官婉兒借着介紹的名義,警告了那牛仙童一句,令牛仙童立刻沒有了倨傲之氣。
“青之,我們進去吧。
”
上官婉兒也不想楊守文和牛仙童鬧得太僵,便拉着他的手,邁步走進了小樓之中。
“楊思勖進來吧,牛寺伯在外面等着。
”
“啊?
”
牛仙童頓時滿臉通紅,想要争辯,卻又不敢。
楊守文笑了,輕聲道:“多謝姑姑。
”
“你叫我一聲姑姑,我也承認了……那就要給你撐起顔面,免得出去了被人欺負。
”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
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她知道武則天對她有了疑心,這種情況下,她越是表現的自然,武則天的疑心就越小。
如果她遮遮掩掩的,說不定會适得其反,還有可能會牽連到楊守文呢。
跟随武則天二十年。
武則天什麼性子,她上官婉兒焉能不知?
“不過青之,你也老實一些吧。
你看看,你到洛陽不足一月,就鬧出了多少事情?
”
“姑姑,你道我想這樣嗎?
”
楊守文苦笑回答,領着上官婉兒和楊思勖走到暗門口,“趙賓,裡面的氣味都散了吧。
”
“回阿郎的話。
已經散了。
方才小人進去查探了一下,沒什麼問題。
”
楊守文點頭,從趙賓手裡接過了火把,一隻腳買進暗門内。
“姑姑,小心一些,我攙扶你。
”
楊守文此時的模樣,在外人看來有些狗腿。
不過上官婉兒卻很享受,一隻手搭在楊守文的胳膊上。
沿着暗道往下走,一邊走一邊問道:“青之。
到底是怎麼回事?
”
“昨日沈縣尊雖然确定了案情,但我卻不太同意。
烏尤被殺的事情,想必姑姑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再贅言。
沈縣尊認為,烏尤前夜是和娜塔見面,在被我發現之後。
娜塔決意殺死烏尤。
然後在天亮後覺察到情況不妙,便逃離銅馬陌。
可她怎麼逃走的?
這宅院裡昨日那麼多人,她又如何逃脫?
”
楊守文說着話,便走到了密室中。
上官婉兒環視密室,蛾眉颦蹙。
“繼續,你接着說。
”
“事實上,小侄在進入這銅馬陌的第一個晚上,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那天晚上,我養的那四隻狗,還有大玉顯得非常躁動。
可我卻沒有發現什麼問題,此後這個疑問我雖然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但是卻藏在了心裡。
我這段日子,也調查了關于銅馬陌的情況,感覺此前發生的幾樁命案,都顯得有些詭異和奇怪。
特别是鬧鬼這個說法,似乎也就是這兩年才興起。
而在此之前,并沒有這樣的傳說……霍獻可的死因我不清楚,但我根據他的死狀,懷疑是被人毒殺。
至于兇手,我不知道。
他生前得罪了太多人,有人報仇也在情理之中;第二任主人名叫龐真,是在霍獻可死後不久,就入手了這座宅子。
他的死,就有很多疑點。
首先他沒有什麼仇人,而且據我所知,霍獻可被殺,他的家人卻沒有受到波及,但龐真卻是一家六口,都死在了這座樓内。
很顯然,這裡面絕不是什麼仇殺的問題。
之後第三任主人,竟死在了家奴手裡。
很奇怪,那個人居然是孤身來到神都,而且一個人買下了這麼大的宅院後,就隻有他和那家奴兩個人居住。
除了三個女仆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仆從。
要說是擺譜的話,他買下這銅馬陌,應該再添置仆從才對。
你看我,我這種情況住進銅馬陌,如今家裡的仆從有二十多人,可那個人卻沒有。
不是為了擺譜,他又為什麼買下銅馬陌?
據我所知,銅馬陌的價錢可不低,他應該是花了一大筆錢。
這種消費的習慣,有很多疑點。
家奴殺了他後,便不見了蹤影,同樣的還有三個女仆,也在他死之後,消失無蹤。
”
楊守文在一旁解釋,而上官婉兒則坐在了榻床上,小心翼翼翻閱筆記。
聽到楊守文停下來,她擡起頭笑道:“青之,你繼續說,我回去後要向聖人禀報。
”
“第四任主人是個豪商,死于途中。
他的死,似乎還算正常。
可是我卻打聽到,這個名叫蘇之行的豪商,手底下可是有些實力。
死于盜匪之手?
我不相信!
普通盜匪,不可能會打這種豪商的主意,若是那種強橫的盜賊……說實話據我了解,蘇之行的那點家當,好像又不值得。
”
“青之,這些消息,你從何處知曉?
”
“哦,我手下的楊從義,原本是薛将軍玉郎君父親身邊的親随,因為在戰場上受傷,便退出了行伍。
早些年,他們就在天津橋頭做苦力,對洛陽的一些事情也有所了解。
我與薛家有聯系,玉郎君到了洛陽後,也無法安置他們,就讓他們來我這邊效力。
另外,玄碩法師也與我說過,有什麼事可以找北市的沈慶之,那是個地頭蛇,包打聽。
之前魯二的事情吓到了沈慶之,我讓楊從義過去找他打聽,他又怎敢拒絕?
”
“嗯,沒想到你來神都不到一月光景,居然也有了自己的門道。
好,你繼續說。
”
“侄兒總覺得,這銅馬陌藏着什麼秘密。
後來紮布蘇被殺,讓侄兒的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這神都雖有人看我不順眼,但是卻未必敢對我下毒手,特别是在總仙會之後。
而且,紮布蘇的身上,有梅花針的痕迹,讓我就想到了梅娘子。
烏尤被殺,娜塔的确可疑,但我并沒有對她産生疑心。
嬸娘曾對我說過,娜塔是個老實的女人。
我那嬸娘雖然沒有太多的見識,可在看人方便,卻值得我信賴。
如果不是娜塔殺了烏尤的話,會是什麼人?
當時我就在想,會不會是前天夜裡在灌木叢後和烏尤見面的人,不是娜塔,而是另有其人呢?
如果那個人才是兇手,她為什麼要殺烏尤?
在我想來,恐怕是烏尤發現了線索,并向對方提出威脅。
好吧,不是娜塔,娜塔去哪兒?
她很可能被殺害,如果是這樣子的話,兇手一定還在我這銅馬陌。
之前司馬道長對我說,這座小樓頗有玄機,并告訴我說,這樓裡的神龛,似乎有些不太協調。
于是,我就特地在昨晚吃酒的時候,裝作吃多了酒,說出要推倒小樓的話。
這樣一來,那兇手一定會迫不及待的再次行動……”
說到這裡,楊守文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事實證明,我猜測的不錯。
隻可惜,這個兇手太過兇悍,而且手段很雜,以至于楊從義不得已将她殺死……我本來還想從她身上打聽關于梅娘子的事情,她這一死,梅娘子的下落也就斷了。
”
“楊思勖。
”
“奴婢在。
”
聽完了楊守文的話,上官婉兒也大體上了解了狀況。
她站起身,招手示意楊思勖上前。
那楊思勖從身上的挎兜裡取出一個做工極為精美的木匣子,放在了桌上。
上官婉兒小心翼翼把那筆記拿起來,放進木匣子中,然後蓋上了蓋子。
她又讓楊思勖把桌案上的硯台和筆墨都收起來,便示意楊思勖先出去,在外面的客廳等待。
“青之,這些東西我拿走,需呈獻給聖人。
這裡面恐怕記載了一些前朝的事情,似乎狄國老曾與聖人說過,但具體什麼情況,估計也隻有狄國老和聖人知道。
青之,我現在要問你一件事,你需如實回答。
”
楊守文愕然,輕輕點頭。
和上官婉兒認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用如此嚴肅的口吻說話。
上官婉兒沉吟片刻,壓低聲音道:“青之,你是不是真的不願意入贅宮中呢?
”
楊守文,一下子沉默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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