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質勒!
楊守文的目光一凝,心裡頓時沉了下來。
烏質勒現身阿史不來,是否代表着他已準備和大唐帝國為敵?
如果是這樣,那碎葉河谷可就真的是危險了……
此前,黑狼軍出現,楊守文并不在意。
那也許是烏質勒的一次試探,看上去很兇猛,可實際上還算不得危險。
可如果烏質勒是下定決心要幫助薄露的話,其麾下數萬控弦之士,又豈是此時碎葉河谷的兵力可以對抗?
想到這裡,楊守文不禁向身後衆人看了一眼。
不管是來曜還是李客,此時也都露出了緊張之色……
“楊君,請立刻返回碎葉城,組織兵力抵禦叛軍。
末将願留守此處,與那叛軍決一死戰。
”
來曜開口,話語依舊是顯得那麼桀骜,令人有點不太舒服。
但楊守文卻聽出了來曜的意思。
什麼組織兵力!
碎葉城有多少兵力,難道他來曜不清楚嗎?
八百黃胡子,戰鬥力或許不差,但是要面對傾巢而出的烏質勒鐵騎,又怎可能抵禦?
說穿了,來曜是讓他跑!
“李君,十六已經走了多久?
”
楊守文并未理睬來曜,而是看着李客問道。
李客道:“十六這時候應該已經抵達碎葉城,想必碎葉城那邊,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
楊守文臉上,頓時露出燦爛笑容。
他轉過身,凝視來曜道:“來校尉,你也聽到了……碎葉城那邊我已經命人通報,想必早已準備妥當。
現在,我們要盡可能的拖住叛軍,為碎葉城争取準備的時間。
田都護既然命你聽我差遣,那我就是主将。
這個時候,我若是退走,兒郎們心中又會如何想?
既然你有信心抵禦叛軍,那我便陪你在這裡死戰……咱們能夠多堅持一個時辰,那碎葉城方面就能多一個時辰的準備。
好了,我意已決,你休要再啰嗦了。
”
來曜看楊守文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些不易覺察的變化。
他又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了楊守文幾眼,突然間躬身插手,大聲道:“末将定會死戰,以保碎葉城周全。
”
說完,他對辛忠志道:“辛十三郎,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跟随楊君左右,保護楊君周全。
記住,你必須要聽從楊君差遣,若楊君有半點閃失,你便提頭來見我。
”
來曜聲色俱厲,辛忠志心裡一緊,忙躬身應命。
又看了楊守文一眼,來曜道:“楊君,你多保重!
”
楊守文則微微笑道:“來校尉,你要保重。
”
在此之前,來曜對楊守文雖然尊重,但更多是源自于楊守文手中那一枚太子定命寶。
而現在,他開始覺得,楊守文和他是一種人。
他是邠州人,本可以在關内道謀求發展。
可當時年少氣盛的他,卻投身行伍,來到安西,從一個小卒一步步走過來,成為一團校尉。
西域風沙大,比之關中要艱苦許多。
可是他還是留在了這裡,所為的,便是要為大唐帝國守住這塊土地。
楊守文目送來曜離去,輕輕歎了口氣。
他退出峽谷,來到高地之上,就見吉達仍端坐哪裡,如同老僧入定。
“李君,你怎麼看?
”
李客顯得有些尴尬,在沉默良久之後,才輕聲道:“烏質勒雖然出現,但我依舊認為,他不敢和朝廷開戰。
”
“可既然不敢開戰,他又為何要來?
”
“這個……”
李客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諜報人員,卻不代表他是一個優秀的謀士。
雖然有的時候,他可以一語中的,但面對眼前的情況,李客就有些糊塗了。
烏質勒此前一直保持着和大唐的默契,為何這一次突然要對大唐開戰?
沒錯,他麾下是有數萬控弦之士,但李客并不認為,烏質勒有那個膽子,靠那數萬人馬與大唐作對。
要知道,大唐銳士在這個時代,堪稱第一。
他們有精良的武器,有成熟的軍事戰略……雖然整個安西兵馬總和不過兩三萬人,但是這兩三萬人,卻足以讓安西土地上數十萬,乃至數百萬的胡人不敢妄動。
烏質勒,哪兒來的膽子?
該死,我一定是忽略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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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客在苦思冥想,但烏質勒卻再次向阿史不來山口發動了攻勢。
烏質勒的突然到來,令叛軍士氣大振。
此前,黑狼軍猛攻阿史不來山口無果,再加上娑葛的肆意妄為,令士氣有些低落。
可現在,烏質勒來了!
這是他們的俟斤,是他們的領袖。
烏質勒的到來,不僅僅是讓叛軍精神振奮,更重要的是,他還帶來了數千兵馬。
此時,屯兵在阿史不來山口外的叛軍已經多達萬人,也使得叛軍的聲勢一下子變得壯大起來。
烏質勒在陣前走馬徘徊,所過之處,歡聲雷動。
“烏質勒!
”
“烏質勒!
”
“—烏質勒!
”
那一聲聲呼喊響徹寰宇,即便是列陣在峽谷另一端的陌刀軍,也感到心驚肉跳。
來曜披挂整齊,持刀列在陣前。
他可以感受到身後士卒們的士氣波動,卻一直沒有做任何動作。
猶如一尊亘古以來便矗立在山口的石像,來曜一動不動。
那沉冷的氣勢,令陌刀軍才出現的波動馬上就平複下來。
他們跟随來曜征戰數載,對來曜極為信任。
如今,主将毫無懼色,也使得他們慢慢平靜下來。
——咚,咚,咚!
鼓聲,在阿史不來山口外響起。
一隊隊叛軍從陣中魚貫而出,手持大盾,向峽谷逼近。
“烏質勒倒是有些手段,以步軍攻擊,确是明智之舉。
”
在世人眼中,胡人的戰法很單調,似乎隻會用騎軍發動攻擊。
甚至在後世人的觀念裡,胡人就是一群騎在馬上,精于騎射的群體……可事實上,經過五胡亂華數百年的動蕩,胡人已經學會了很多漢人的戰術。
他們并不隻有騎軍,更有步軍相助。
隻是相比之下,騎軍的攻擊力更強,所以才會留給世人一種胡人隻有騎軍的印象。
其實,早在隋朝時,越國公楊素以步騎混合的戰術橫掃塞外,胡人便已經留意到了這種戰術。
他們開始重視步軍的作用,但是在具體的戰術使用上,卻比不得漢家兒郎成熟。
烏質勒以步軍沖擊,也使得來曜心裡一緊。
這些叛軍的步卒,持盾而行,等于廢掉了陌刀軍的元戎弩。
這也讓來曜眸光凝重,眼見叛軍進入峽谷,他突然向前邁出一步,陌刀斜置身後,刀尖朝下。
手中的圓盾,護住身體要害,側身而立。
他兩腿微微彎曲,身體前傾。
身後的陌刀軍,齊刷刷做出相同的動作,二百多名陌刀軍,卻展現出了一種即便是千軍萬馬,也無法撼動的雄渾氣勢。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無聲中進行……沒有口号,也沒有任何聲息。
隻有盔甲在行動中發出的輕響,更使得山口上空,籠罩一股肅殺之氣。
——咚!
咚!
咚!
山口外,叛軍戰鼓聲驟然急促起來。
數以百計千計的叛軍,發出一聲聲如狼嚎般的吼叫,腳下驟然加速,向山口撲來。
“陌刀,無敵!
”
來曜虎目圓睜,發出一聲怒吼。
他的身體,呼的一下子彈起,迎着叛軍沖去。
而他身後的陌刀軍也齊刷刷的動了,雖然人數與叛軍頗為懸殊,可是在奔行間,氣勢絲毫不弱于叛軍。
“殺!
”
來曜率先沖到峽谷中間,和叛軍碰撞一處。
就見他身體猛然長起,踏步向前,手中的陌刀借由那踏步之勢,呼的一下子揚起。
刀光一閃,隻聽蓬的一聲巨響。
沉甸甸的陌刀劈在了叛軍手中的盾牌上。
那巨大的力量,直接把盾牌劈碎,陌刀順勢劈斬,沖在最前面的叛軍頓時被斬為兩段。
鮮皿噴濺而出,潑灑在來曜的鐵甲上。
陽光照射,鮮紅的皿,烏黑的鐵甲,紅與黑混在一起,散發出一種妖異的光澤……
陌刀軍随後沖上前來,和叛軍戰在一處。
楊守文在高地上觀戰,很快就發現,這陌刀軍在看似雜亂無章的陣型中,卻保持着一種極為奇特的規律。
他們并非和叛軍死扛,而是邊戰邊退,使得叛軍漸漸亂了陣型。
六個戰隊在狹窄的空間裡不斷移動,并且在移動中,将叛軍割裂。
喊殺聲,在峽谷上空回蕩不息。
陌刀軍看似是節節敗退,但是卻并沒有什麼傷亡。
相反,叛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短短一百多米的距離,叛軍至少折損兩百多人。
“鶴翼,曲陣出擊。
”
陌刀軍快要退到谷口的時候,來曜突然厲聲吼叫。
陌刀軍旋即變陣,兩翼突然向中間穿插合圍,而來曜更如一支離弦利箭,率領一隊陌刀軍呼的一下子從後方沖出,直插叛軍的心髒。
如同一把開山利斧,把沖進峽谷的叛軍劈成了兩半。
随即兩翼的陌刀軍來回穿插,更有三隊陌刀軍向前突擊。
兩百多人的陌刀軍,竟壓着千餘叛軍追殺!
楊守文心中不由得感到驚駭,原以為他已經了解了陌刀軍的厲害,可現在看來……
一場慘烈的搏殺,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後,終于停止。
烏質勒顯然對陌刀軍的戰鬥力準備不足,眼見手下叛軍折損甚巨,甚至被趕出峽谷之後,也連忙鳴金收兵。
這一場戰鬥,陌刀軍折損二十多人,但是叛軍卻付出了近五百人的代價。
一比二十五的戰損,換做别的時候,絕對是一個值得誇耀的戰績。
但是楊守文卻感到心裡沉重,五百人對于烏質勒而言,算不得什麼。
但是二十多陌刀軍對于楊守文而言,确是損失慘重。
關鍵在于,陌刀軍經過連番的搏殺後,已經露出了疲态。
如果烏質勒持續攻擊的話,來曜的陌刀軍又能堅持多久?
他們善戰,卻畢竟是皿肉之軀!
楊守文心頭沉重,突然道:“大兄,咱們準備參戰。
”
吉達蓦地睜開眼,長身而起。
他咧嘴笑了,比劃手勢道: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看着吉達那興奮的模樣,楊守文無奈的苦笑。
對于吉達而言,隻要有戰鬥便滿足了!
至于戰鬥的結果,他從不會放在心上……搏殺,對他而言就是一場磨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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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楚了沒有?
”
阿史不來山谷外,烏質勒面色如常。
進攻失敗,他似乎并不在意,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甚至流露出一種興奮之色。
“俟斤,都看清楚了。
”
身邊的将領沉聲道:“這應該就是當年李藥師所創的六花陣,隻要咱們能學會這種陣法,一定可以雄霸濛池。
”
“濛池?
”
烏質勒笑了。
“不過一塊荒地而已,我所求的,是碎葉河谷。
”
“俟斤,真要和唐國人交戰嗎?
”
烏質勒搖搖頭,沉聲道:“唐國強大,非我們一部可敵。
我從未想過要和唐國交鋒,隻是想借此機會,為我們争取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
一個小小的俱蘭城,不足以讓我們在安西立足。
唯有占居碎葉河谷,才可以使我們壯大。
這次薄露密謀聯合吐蕃與突厥,也給了我們機會……隻要我們占領了碎葉河谷,便有資格與唐國皇帝談判。
相信,那唐國皇帝也需要我們的幫助。
”
說話間,烏質勒的眼中,露出了一抹興奮之色。
他扭頭看了一眼吉力元英,又看了看身邊衆将……
“等我占居了碎葉河谷,就聯合唐國人,消滅阿悉吉。
到時候,我可以用阿悉吉的人頭換來唐國皇帝的信任,所有的罪責就讓阿悉吉來承擔就是。
傳我命令,天黑之後繼續攻擊阿史不來山口。
我不相信,憑我這麼多的兵馬,還無法攻破一個小小的山口。
我要在明日天亮之前,進入碎葉河谷。
所以,不管多大的損失,我都可以接受,你們明不明白?
”
“我等,明白。
”
衆将齊聲喊喝,而烏質勒則招手,示意吉力元英過來。
他在吉力元英耳邊低語幾句,而後拍着吉力元英的肩膀,大聲道:“吉力元英,我的好兒子。
我知道,你是我膝下最勇猛的兒子!
這一次我們能否成功,就在你身上。
”
吉力元英的臉,因為激動而變得通紅。
他大聲道:“父親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辜負父親的厚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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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逐漸落山。
山谷外,燃起了數十堆熊熊篝火。
在烏質勒的言語刺激下,叛軍經過了休整之後,重又恢複了精氣神,一個個好像嗜皿的狼崽子一樣,圍着篝火嗷嗷的嚎叫起來。
更有祭祀送來了烈酒,讓每一個準備出戰的叛軍士卒飲下。
而後,在隆隆戰鼓聲中,叛軍再次發動了攻勢。
楊守文蹙起了眉頭,在高地上觀戰。
這一次,叛軍的攻勢更猛,猶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的沖擊着阿史不來山口的陌刀軍。
不過,在來曜的指揮下,陌刀軍的死傷雖然不斷增加,卻仍舊牢牢守在峽谷之中。
畢竟,叛軍人數雖多,但是在這條并不算太長的峽谷裡,很難發揮出兵力的優勢。
在楊守文和李客看來,叛軍分明是在用人海戰術,來消耗陌刀軍的力量。
“李君,有點不對勁。
”
楊守文眯起眼睛,輕聲說道。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楊君,哪裡不對勁?
”
“我不知道,隻是覺得心裡有些發慌……烏質勒用人命來填充山口,感覺不太正常。
”
李客聽罷,微微一怔,旋即輕輕點頭。
片刻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露出驚駭之色。
“楊君,我知道了。
”
“什麼?
”
“我記憶中,這千泉山似乎有一條羊腸小徑,可以繞過峽谷,抵達我們的背後……烏質勒既然處心積慮要謀取碎葉河谷,那他一定打聽過地形,說不定……”
李客話音未落,楊守文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你是否知道,那小徑在什麼地方?
”
“知道。
”
“立刻帶我前去。
”
楊守文說完,便推了李客一把,把李客推得一個踉跄。
不過,李客并未惱怒,反而露出了懊悔之色,心裡自責不已:我怎地忘了這件事?
“楊君,請随我來。
”
“大兄,跟我走。
”
楊守文朝吉達一招手,拉着李客就要走。
辛忠志忙上前道:“楊君,你這是要去哪裡?
”
“剛才李君告訴我,他想起來這千泉山裡有一條小徑,可以繞過山口到我們的身後。
我擔心烏質勒會派人通過小徑,夜襲我們身後……到時候我們會腹背受敵。
”
“啊?
”
“留下三十人,給來校尉補充人手,你和剩下的人随我前去。
”
辛忠志猶豫了一下,立刻點頭答應。
他不敢怠慢,叫上了三十個陌刀兵,便跟在楊守文的身後。
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哪怕明知道這次的結果是什麼,可辛忠志也不願意腹背受敵。
如果叛軍真的走小徑過來,那他們可就真的是必死無疑了……
就這樣,一行人在李客的帶領下,進入千泉山。
李客畢竟是地頭蛇,在前面帶路,一邊走一邊介紹那小徑的情況。
千泉山小徑,又名千泉山蟒蛇路,據說在很久以前,山中曾出現過一條巨大的蟒蛇,肆虐山中,危害周圍的行人。
後來一個從大唐國來的高僧經過此地,把那條蟒蛇鎮壓。
蟒蛇随即變成了一條小路,成為連同碎葉河谷和濛池的通路……
“楊君,前面就是蟒蛇路。
”
衆人奔行有半個時辰,李客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擡頭向遠處眺望,臉色卻變得格外難看,顫聲道:“快看,有火光!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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