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4.第474章 一劍削首
下雪了,瓊花飛舞。
蒼頭奴劉桃枝站在堂前檐下看着衣着單薄的康姬一個人走來。
她的奴婢不知道在哪兒,她的兒子也早就被她送到了王妃元仲華那兒。
劉桃枝不知道這個康氏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人人都說康姬蓄意争寵。
高王後宅的事劉桃枝從不多問,可他偏覺得這個康姬說不準哪裡有點不一樣。
别人都着錦衣華裘,隻有她好像連冷都不知道似的。
看不出來一點以色事人的心思,她究竟靠什麼争寵?
于是妾室們暗地裡笑康姬,想争寵都想得瘋魔了。
尤其是李昌儀,心裡忍不住冷笑。
認定就是康娜甯這副打扮,高澄怎麼會願意多看她一眼?
李昌儀心裡也看不上郁久闾氏那種任意張狂,總覺得蠕蠕人長得再美貌也不夠傾國傾城。
顧影自憐,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傾城佳人,當仁不讓。
果然,當李昌儀無聲穿過庭院進入堂中的時候,堂内立刻猶如蓬荜生輝。
但這麼好的姿色是沒用的,美麗的妝扮也是沒用的,反惹人暗笑她不得寵還這麼張揚。
并沒有人覺得她美,隻覺得她可笑。
但她們自己的身份比趙郡李氏出身的李昌儀更卑微,又不敢把這種極盡怨怼和諷刺的嘲笑真地表現出來。
李昌儀心裡确關不舒服。
高澄的個性她知道,是個極好女色的人。
他明明是早就盯上她了,那時候她還是高仲密之婦。
可為什麼嫁給他為妾他反而越來越冷淡她?
還不如沒嫁給他的時候讓他更上心。
濟濟一堂的除了月光都是高澄名份上的妻妾。
偏偏就是月光自己不在乎。
别人倒反要躲着她,回避她。
月光又偏要在這些如花似錦般美的婦人面前有意和高澄卿卿我我。
妾室們心裡都清楚,夫主心裡隻有柔然公主一個人,連王妃、長公主都沒辦法,何況是她們?
對于月光的這種獨占心裡是不滿意到了極點,但又一點不敢露出來。
如果不小心表露出來,月光自己倒是不在乎,大王是一定不會高興的。
連王妃稍有不滿都險遭大王見棄,更何況是她們?
這真是無滋無味的家宴。
滿是期盼的人又紛紛在心裡傷感失落了。
眼看着王妃坐在大王身邊,也不過就是距離大王近一些。
這還是仗着元氏長公主的身份和肚子裡的孩子。
她們這些卑微的妾室又算是什麼呢?
誰都看出來,大王的心思都在他另一側的郁久闾氏身上。
盡管她距離他沒有長公主那麼近。
但是他幾乎是移不開他的眼睛,時不時就要回頭看她。
兩個人的眉目之間都是隻有他們自己才能懂的神情。
李昌儀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要讓高澄把心思轉開。
她順手拿起盛滿了河東頤白的耳杯,在席上跪直了身子向高澄笑道,“大王,宴上無歌舞實在乏味。
王妃有孕又不能飲酒,想必心裡更無趣。
請大王允康姬一舞以為王妃助興。
”
李昌儀的提議顯然是引起了高澄的興趣。
他眼睛看着末座的康娜甯,好像在等她自己上前請命。
他若肯聽歌看舞,她應該自己上前欣然請命才是。
元仲華看了一眼李昌儀。
李昌儀為自己的提議深深得意。
既成功吸引了高澄注意,又暗自貶了康娜甯的身份。
除了長公主,都是妾室,康姬卻要以歌舞以娛衆人。
李昌儀的提議是為了長公主,更顯得她是一心為了主母。
成與不成,她都算赢了一個回合。
康娜甯坐在席上一動沒動,沒有受寵若驚之态。
直直地看着距離她很遠而高高在上的高澄。
高澄身邊的月光倒興趣實足地道,“康娘子跳舞的确無人能及。
”
别的妾室們,尤其是那些住得距離康娜甯很近的,知道她****苦練的,這時候都心裡恨意實足。
覺得她是有意做作的,明明就是盼着有這一刻,現在卻裝得比誰都安靜。
沒想到這個西域胡姬竟然這麼有心計。
李昌儀滿面笑意帶着嘲諷看着康娜甯。
她不信康娜甯費了那麼多功夫會放過這個機會。
她就是要看看她是怎麼出場的。
“康姬。
”高澄喚了一聲。
康娜甯終于站起身,她走上前來,沉着而又沉穩。
眼睛直直盯着高澄,眼裡沒有别人,而她的表情極其複雜。
高澄看到康娜甯梳的是粟特婦女的發式,身上衣服卻是漢裝襦裙,甚是不倫不類,他甚至有點懷疑她究竟有沒有心思跳舞。
他不想掃興。
“大王,妾數月以來苦習劍器舞,願意為大王和王妃獻舞以賀大王和王妃又得嫡子之喜。
”康娜甯不等高澄懷疑索性自己直接請命。
她深深看了一眼元仲華。
高澄見康娜甯确實有這個心思,他也知道她一直在練習劍器舞,隻不過他沒心思去理這事罷了,于是便吩咐道,“既然你有此心,便去先更衣再來。
”
樂聲漸起,不隻胡琴、琵琶與羌笛,高澄又命添了羯鼓。
當康娜甯更衣回來的時候,倒也沒有十分稀奇,仍然是白衣,隻不過是白色纻麻舞衣。
元仲華看着她這一身妝扮,她并不十分喜歡這樣的舞衣。
高澄卻神色稍變。
雙目不移地看着康娜甯一直走上前來。
“你既然久習劍器舞,今日可否真正用劍一舞?
”高澄癡癡盯着康娜甯問。
康娜甯聽他這一問心跳得厲害。
她好不容易穩住了心神,抑着心跳,緩着聲回道,“妾平日練習此舞時都用劍,隻是今日不敢在大王和王妃面前用利刃。
”她的聲音裡微有輕顫。
“無妨,既然是劍器舞就要用劍才好。
”高澄不等康娜甯再說什麼就已經吩咐奴婢去拿劍來。
堂中人雖多,但都閉口不言,在一聲接一聲又沉又緩的羯鼓聲中全都集中精神看着安靜等待的康娜甯。
她反比誰都鎮定。
元仲華下意識地撫了撫兇口,突覺慌亂。
羯鼓聲并不重,并不快,可又像是一聲一聲都敲在她心頭一樣。
“康娘子,雖然是李娘子提議,你若是不願意,不必勉強。
”元仲華看着站在正中的康娜甯。
康娜甯轉頭看了一眼李昌儀。
李昌儀正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王妃不必擔心,既然是李娘子想看,妾就遂了她的心意。
”康娜甯又轉過頭來看着元仲華,“王妃隻管安坐,勿要輕動。
”她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看着元仲華,竟有些依依不舍似的。
奴婢捧劍來了,這是一柄可以纏腰的軟劍。
若是不會用的人恐會自傷。
康娜甯并不懼,接了軟劍拿在手裡反複仔細看。
“康姬你究竟可否一舞?
”李昌儀看她反複斟酌,還以為她不會用此軟劍,不等高澄說話就先催逼康娜甯。
康娜甯捧劍擡頭看着高澄,“多謝郎主之恩。
”
這話說得有點莫名其妙。
然而不等人多想,康娜甯已持劍在手。
樂聲大起,節奏卻并不十分快。
康娜甯本來就是擅樂舞的粟特人,歌舞是天生的技藝,更何況她還苦苦修習了那麼久。
堂中除了樂聲之外沒有一句說話聲。
所有人都很快被吸引住了。
不靠美姿顔,不靠華麗衣飾,不靠賣弄技巧,純是人和劍和而為一與節奏融為一體,天成自然,真正的大家之舞。
高澄在舞樂上造詣頗深,他也被吸引得雙目不能移。
這和元玉儀之前的白纻舞一比,高下立見。
他忽覺康娜甯看起來極其陌生。
他們在邺城酒肆相識,成臯再相遇,很快就你情我願、如膠似漆起來。
然而回了邺城他更快就把她丢在一邊。
他沒耐心去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沒有心思去管她會什麼不會什麼。
他是心裡真的沒有這個人。
康娜甯的發髻忽然散落,垂下長長的幾條發辮,那是栗特少女的發式。
她頭上原本插着的漢家婦女用的金钗掉落在地上。
那是兩隻蝴蝶雙雙而飛的金钗。
她自然不會去在意。
别人也都全沒留意,實在是從未見過如此精彩的舞蹈。
隻有李昌儀面色悻悻。
羯鼓聲越來越重,漸有加快。
康娜甯更是舞得忽如射落九日,忽如虬舞螭翔。
忽而銀光閃閃,忽而長袖飄飄。
就在她長袖飛舞之間,堂中的燈全都被撲滅了,隻見青光團團。
高澄但覺有異,放下手中耳觞。
冷風掃過,一個個嬌容豔色的姬妾突然發現青光飛向了“李夫人”。
還未等别人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聽得“砰”的一聲,一個圓球般的東西重重地跌落地上滾了開去。
然而再看明白時,驚聲尖叫連成一片,姬妾們連滾帶爬地退了開去。
仿佛恨不得自己多生了幾隻手腳才能躲得更遠些。
那圓球,正是李昌儀的頭顱。
她的身子直立一瞬,鮮皿從腔中漰出,濺得四處都是,然後那沒了頭顱的身子便撲倒了下去。
頭顱已滾落到堂中空地上,正中心的位置。
那頭顱上還挂着怨念般陰冷的笑。
高澄猛然站起身來。
月光也跟着起身。
她又返身從她身後的奴婢手裡接了弓和金丸握在手中,冷靜地盯着康娜甯。
她已經有所準備。
元仲華身子搖晃着站起身,忘了剛才康娜甯讓她安坐。
“康娘子……”元仲華向前幾步,走到了高澄前面。
康娜甯已經舉劍而來,沒看到她的步子移動,康娜甯形如鬼魅一般已經到了高澄面前。
高澄下意識地一把将元仲華拽回來,他上前一步護在她前面。
“你有何話說?
”高澄直對着康娜甯手中向他指來的利刃。
“高子惠,”康娜甯用劍指着他道,“李氏于我有破家害親之皿仇,我叔父正是死于她之手。
我殺她并不為止為她欺淩于我,但家破人亡的仇我不能不報。
”她面對高澄時再也沒有了從前的順從,因為心裡不再有一點期盼。
她已經視他為路人。
“原來如此。
”高澄心裡清晰起來。
從前他沒在意過,因為根本不在乎。
原來康娜甯去向成臯是因為李昌儀害得她無法在邺城容身。
高澄其實并不在乎康娜甯殺了李昌儀。
他早知道李昌儀是皇帝元善見送到他身邊來的,他也知道李昌儀這個人心機深,性奸滑,又陰狠刻毒,隻是他原本不想現在打草驚蛇。
李昌儀借用一點小事就攪起這麼大的風浪,他雖冷落她,但究竟還是不如康娜甯這麼處置更痛快,永絕後患。
“既然李氏已死,你報了仇,還糾結什麼?
”高澄倒沒想因為李昌儀而懲處康娜甯。
正相反,康娜甯這麼做反倒是有益于他的。
姬妾們個個抖得如風中落葉,不敢出一點聲音地看着眼前。
高澄看到劉桃枝進來。
他看了一眼劉桃枝,眼神意味深長。
劉桃枝明白,郎主是制止了他。
而他卻不能不有所防備,摒息靜氣地看着康娜甯。
他還不至于為了這麼一個婦人就亂了心思,沒了手段。
月光看着康娜甯,她倒欣賞起她來。
從前覺得她出身低微,又沒什麼個性脾氣,原來竟可以這麼堅深隐忍。
終于報了大仇,也算是值得。
她倒不擔心高澄了。
康娜甯如此恩怨分明,她還真不信她會殺了高澄。
“康娘子,你究竟想做什麼?
”元仲華推開扯着她的阿娈走過來。
她這時候已經鎮定下來。
“你不想一想阿肅嗎?
”
康娜甯凄然一笑,“我說過阿肅是王妃的兒子。
我報了仇,也除了殿下的禍患,放心了。
”
所有人都明白了。
原來康娜甯一直都是有意把四郎阿肅放在元仲華身邊。
她一直苦練劍器舞并不是為了争寵,為的就是能有報仇的一天。
李昌儀的婢女苦葉這時早就縮在角落裡身子癱軟起不來了。
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小娘子竟然會落得這個下場,紅顔轉眼成枯骨。
就算小娘子欺淩康氏是自取其死。
她也是幫着她求死的幫手。
顧不上再想小娘子,她隻希望康娜甯想不起來她。
高澄深鎖眉頭,他竟實在是沒有想到康娜甯會是如此之人。
他唯一後悔的事就是,早知如此,他真不該那一天走進街市的那間酒肆。
如果沒有那一次,也許康娜甯可以一直在酒肆裡當垆賣酒,有興緻時彈彈龜茲琵琶。
然後可以嫁一個真正與她相配的男子……
終究還是她錯付了他,他又辜負了她。
如今他又能怎麼樣?
他拉開元仲華,迎着康娜甯手裡的利刃走上來。
康娜甯一挺劍,她的劍尖幾乎抵在他的喉頭上。
“康娘子,你若有心,我今日便放你離去,此後你和高王府再無關系。
”如果回不到過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如此了。
放她一條生路,兩人從此再無關系,任憑她以後想去哪裡都可以。
康娜甯冷笑一聲,“高子惠,你能想出來的就隻有這個嗎?
成臯城外遇上你不是光明神降福給我,是給我設劫。
今日就是我劫數圓滿的時候。
”說着她棄掉了手中的劍。
所有人都心裡松了口氣。
“我是栗特人,我要你以栗特人的葬式葬我。
我的墳塚之中隻能有我一人,也不許你留下任何痕迹。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到你。
”康娜甯說出這一篇駭人聽聞的話來,然後突然伸手拔下自己頭上唯一餘留的金簪用力釘進了自己的脖頸。
“康姬!
”元仲華見她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皿流如注,她立刻便眼前一黑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