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第149章 :大将軍負重能忍辱(二)
邺城冬天最冷的時候已經來了。
連續幾場大雪之後氣溫驟降,但是大雪停後天氣極其晴朗。
太陽把整個邺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照得纖毫畢現。
邺城郊外雪野茫茫,在強烈的陽光下刺得人幾乎要睜不開眼睛。
冬狩其實并不是個好的選擇,至少對于武衛将軍侯和來說是這樣。
侯和比大将軍高澄其實年紀大不了多少,甚至有些時日他就住在大丞相府裡,和丞相的大公子、世子高澄自然認識。
隻是兩個人沒有過近距離的接觸。
除了面熟,其它和陌生人無異。
若說高澄從小便是衆星捧着的明月,那侯和就是毫不起眼的牆頭草、路邊花,比比皆是。
侯和實在太平庸,若不是因為其父濮陽郡公、豫州刺史、司徒侯景,他本人不會引起别人一點點注意。
容貌平庸、才德平庸、騎射平庸……無一處不平庸。
幸好他算是個正常人,沒有像父親一樣跛足。
侯和其實也有好處,為人心機不深,甚至可以稱得上頗有良善之心。
可能是因為為質子的時間太久了,總是與母親和二弟在幽居中,所以人也有些沉默寡言。
他不同于高澄,沒有能跟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既不善言辭也沒有機謀。
大丞相高歡待兒子甚是嚴厲,若不聽教訓直接便是提來棍棒下狠手。
侯和跟父親侯景相比之下就陌生太多了。
侯景不愛女色,看重妻、子,但是不得不以子為質,這也是他深以為恨的事。
正因和兒子之間的陌生感是彌補不了了。
侯和有時候還很羨慕大丞相和大将軍父子之間那種男人的親密。
北風強勁,吹在臉上像刀鋒劃過。
侯和使勁搓了搓凍僵了的雙手。
再看看遠處身着兩裆铠躍馬飛馳的大将軍高澄,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此時有多冷一樣。
侯和其實不但不愛狩獵,甚至不愛騎馬,更喜歡閉門讀書。
暗自想着,此前大将軍被廢了世子之位也曾在晉陽騰龍山漫雲閣閉門讀書許久,這讓他無法想象為什麼隻有這樣在風中奔馳、衣袂飛揚的大将軍才會那麼興奮?
跟着大将軍高澄在郊外狩獵的人除了崔季舒、崔暹叔侄不用說了,新任武衛将軍侯和。
除此之外就是楊愔。
楊愔原任太原公開府長史,和太原公高洋的關系也非同一般。
而他此前和大将軍高澄在晉陽騰龍山也有過促膝之談算是前緣。
所以說起來楊愔是個很特别的人,尤其體現在世子高澄和二公子高洋之間的關系上。
而且大丞相高歡還特别器重這個人,新近擢其為散騎常侍、尚書吏部郎中。
若說太原公高洋漸成大兄高澄之副,那也可以說楊愔是太原公高洋之副。
難得這個人同時得到了兄弟二人的信任和重用。
其實楊愔并不是完全的外人,與大丞相高歡算是翁婿,與世子高澄和二公子高洋也能算是郎舅之親。
倒是深受高澄信任,常呼之為兄的輔國将軍陳元康不見蹤影,讓人覺得甚是奇怪。
大将軍高澄接連數日都在邺城郊外冬狩,所跟從者也全都帶甲而出。
不管是不是熱衷于狩獵,都不敢掃了大将軍的興緻。
養尊處優習慣了,除了大将軍自己樂在其中,其他人還真的有點受不了日日風霜之苦。
其實冬天并不那麼容易找獵物。
天上無飛禽,地上無走獸,離鄉的離鄉,蟄伏的蟄伏,難得見到活物。
就是有一隻半隻的也是瀕臨絕境的小獸,可憐之至,就算射殺也沒什麼意義。
但是大将軍連日裡來都興緻極高,哪怕是無所獲心情也絲毫不受影響。
今天還是這樣,偶爾見到一隻野兔什麼的,大将軍嫌棄太小,也沒有射殺。
出來的時候久了,崔季舒、崔暹叔侄又累又冷,慢慢落在後面。
侯和本來就一直尾随。
倒是楊愔,原以為文弱,誰知暗藏的功夫了得,竟是這幾個人裡唯一能追得上大将軍高澄的人。
高澄哪裡理會别人累不累、冷不冷,自己雖衣甲單薄,但熱汗淋漓。
縱情任性地策馬飛馳許久,盡了興讓馬的飛奔速度慢下來。
這才發現别人都不見了,隻有楊愔跟了上來。
“大将軍如此神功聖武,吾等實在是望塵莫及。
”楊愔也滿面是汗,氣喘籲籲,實在是難為他了。
顯然已經是勉力而為,不能像高澄那樣面色如常。
高澄提着缰繩,由着坐騎漫步,笑道,“遵彥做了吾弟之開府長史後,對吾倒客氣疏遠了。
”
面上笑意盈盈,話裡卻難辨深淺,像是認真的,又像是玩笑,但這樣的事不管怎麼說絕不能落了口實。
若是換了一般人,必定極力辯駁,楊愔卻笑道,“大将軍所言甚是,下官原是太原公開府長史,自然以太原公為尊。
太原公既是大将軍的弟弟,下官為太原公盡力效命就是為大将軍盡力效命。
如今大丞相擢拔下官,下官自然還是陳力就列,絕不屍位素餐,不辜負大丞相和大将軍的知遇之恩。
”話說的不卑不亢,意思很明白。
不管做什麼官職,既然是大丞相和大将軍吩咐做的,就一定皆盡所能,就是為大丞相和大将軍效力。
高澄勒住了缰繩下了馬,環顧邺城郊外的雪野。
地勢一片平坦,在這樣的環境裡最不容易的就是隐藏,隻要放眼一望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楊愔跟在大将軍後面也下了馬,走過來立于高澄身後,看着他的背影。
隻有兩匹馬暫時得到了自由,一前一後漫步往遠處而去。
“遵彥是聰明人,我不必多叮囑。
今日就明白告訴你,關中饑馑,吾已和大丞相商定,趁此機會西征長安,不日便要進發。
邺城以太原公高洋鎮守,内外事宜由尚書左仆射、侍中孫騰主持。
遵彥,”高澄這時轉回身來看着楊愔,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戲谑之色,“拾遺補缺不是小事,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
每當這個時候就看不出來高澄隻是個剛剛長成的少年,其老成謀國的心思總讓人驚歎。
這話裡的意思楊愔當然懂。
太原公高洋本人并不是真正的主公,他隻是暫代高氏而已,甚至隻是暫代兄長。
以其坐鎮,真正能決斷的是輔助他的孫騰。
而孫騰并不是要事事親為,楊愔就要在孫騰的馭控之下把該做的事做好。
這是個費力又不讨好的差使,但是又最重要。
大将軍心思這麼細膩,忙着布局,不隻一個人總攬大權,是讓整個高氏成為權力頂峰上的集團。
這一點見識就比從前的爾朱氏強很多。
“大将軍放心。
下官與大将軍同心同德。
”楊愔知道這時候不用多說什麼。
舌燦蓮花不如真正做好高澄交辦的事。
這時遠處有馬蹄聲傳來,是崔氏叔侄及侯和慢慢追了上來。
高澄已經準備要回城了。
沒理會漸近的馬蹄聲,又轉身向雪野中眺望。
無意中忽然發現有一乘牛車和一隊人馬不知道什麼時候走近了。
一瞧就知道這車裡不是凡俗人物。
起了好奇心,看着牛車由遠及近。
牛車極平靜地過去了,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去往邺城的方向。
這時崔季舒、崔暹還有侯和已經下了馬圍攏過來。
高澄正準備吩咐回邺城,無意間發現又有幾匹馬從剛才那乘牛車來的方向馳來,看樣子也是去邺城的,而且越來越近,很快就看得清清楚楚。
在場所有的人都驚訝了。
馳來的幾騎在最前面的是個年輕女郎,衣飾極普通,遍身黑衣,雖有點不相宜,但是這絲毫影響不了她的傾國傾城之姿。
後面倒是個衣飾豔麗看起來是個小婢的人。
再後面的幾個人就粗鄙不堪了。
女郎顯然也看到了這邊的情境,她已經勒住了馬,她在看着衆星捧月中的大将軍高澄。
楊愔、崔暹倒還鎮定,侯和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上幾步。
他從未見過這麼驚豔的女郎,頓時心裡有點想入非非。
不隻是侯和。
如此女郎這麼傾國傾城,又有詩書文雅之質,嬌俏、柔媚、英氣、楚楚堪憐,甚至眼角眉梢中潛藏極深的那一點說不出來的冶豔風韻,竟然都這麼完美地集合在她一個人身上。
造物弄人,恐怕娲皇當日造人用在此女郎身上的功夫比别人的千倍、百倍。
别說大魏,就是天下也是絕無僅有。
“郎主,”崔季舒極興奮地蹭到高澄身後,“是上黨太守李希宗家的女公子。
”
高澄當然也認出來了。
若不是月光此時突然出現,他幾乎已經忘記這個人了。
而此刻他心裡猛然又想起,她為何現在回邺城?
恐怕是來和弟弟高洋成婚的吧?
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和母親婁妃商議定了為二子高洋求娶上黨上守李希宗之女,這就要應驗成事實了。
高澄不管不顧地回身一瞧,目光越過衆人,看到自己的馬正在不遠處。
這時馬也通人性,撒着歡向主人跑來。
高澄迎上去牽住了缰繩,上馬之際忽然聽到了崔暹悠悠地說了一句,“大将軍久盼之人來矣。
”
月光的遍身黑衣不但沒有減損顔色,反倒平添了英武氣,但無意中就多了一層郁郁之意。
不知道她究竟有什麼開解不了的心事。
“娘子,是大丞相家的大公子、渤海王世子。
”小婢婉兒縱馬上來在她身邊提醒道。
“是大将軍。
”月光微有恨意地道。
“娘子還是别跟他見面了。
他是二公子的兄長。
”婉兒像是自語地道。
月光沒說話。
她也看到高澄上了馬。
她還從未見過他甲胄在身的樣子,和晉陽騰龍山上的大公子完全不是一個人了,頑劣少年變成了謀國柱石。
月光望着遠處的高澄目不能移。
高澄上了馬調過馬頭來才明白崔暹說的是什麼意思。
在月光那一隊人的另一側,漸行漸近的又是一隊人馬,已經如風卷殘雲般殺氣騰騰而來。
也是奔着邺城方向的,而且已經到了距離高澄等人很近的地方,顯然是有意而來的。
為首者是兩位正值盛年的将軍。
前面一個身型異常健碩高大,面貌普通,因年紀漸長或是經曆風霜而略顯粗糙,氣質威嚴。
有意思的是與他攜從而行的另一人。
後面的這個和前面的年紀相仿,面貌也相近。
但是看起來又讓人覺得格外不同。
前者太平庸,後者過目不忘。
本身眉重眼大,偏是眉須粗長絲絲不羁,目中忿忿總有不平的樣子,這樣給人一看就是橫眉怒目,讓人想到鎮墓獸的樣子,倒是活靈活現,忍不住覺得好笑。
前面的人是禦史中尉高慎,後面的人是他的三弟直閣将軍高昂。
崔暹指的就是高昂,字敖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