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第289章 :鳳儀殿夜半突生變(三)
元寶炬這話語出驚人。
宇文泰沒說話。
元寶炬的心情他完全可以理解。
但這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秃突佳之前尚且嫌棄元寶炬是傀儡皇帝而不願讓公主嫁給他,現在若說退位為太上皇,把皇位讓太子,秃突佳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又興出什麼亂子來。
大魏和柔然剛剛結了盟,這關系尚且脆弱,何況柔然可汗阿那瑰又是讨便宜取利的人。
如果見不到利益,在他眼中所謂結盟一文不值。
元寶炬忽然笑了。
那種哂笑在昏暗又安靜的寝殿裡聽起來格外凄涼。
“孤不過是玩笑幾句,讓丞相為難了。
”元寶炬歎息道。
宇文泰忽然想起剛才在府裡妻子元玉英說過的話,這時回道,“陛下是大魏之主,柔然不過蕃屬。
皇後是陛下之婦,如果無婦禮、婦德,該當向陛下請罪。
”他心裡已經想好了,越是退讓,柔然就越是無禮。
元寶炬側過身來看着宇文泰,他沒想到宇文泰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原來想着說不定宇文泰還會讓他去給皇後陪不是,請皇後回來。
“丞相,”元寶炬心裡這時生出無限依賴和信任,有意把聲音壓低了些。
“是孤不小心說錯了話。
但柔然公主心狠又剛猛,怕她于乙弗氏不利……”他後面的話不用說,相信宇文泰也是明白的。
宇文泰倒沒想到元寶炬在這個時候還能記挂月娥的安危。
其實他也想到了,隻是沒打算說出來而已。
“陛下放心。
”他也沒有做什麼承諾,沒說具體怎麼辦。
這時他和元寶炬的利益相一緻,兩個人在這個基礎上對對方都有信任,這在他們之間是一種難得看到的默契。
這時昭陽殿外皇後郁久闾氏和柔然世子秃突佳已經走入到庭院中。
姊弟兩個人一邊走一邊并肩私語,身後的宦者、宮婢等不敢太靠近。
皇後的侍女桃蕊走得慢,其他人都被桃蕊的步子壓在後面了。
秃突佳突然止步看着這時已經裝束整齊重新變得風姿豔麗的阿姊落英,不敢相信地脫口問道,“當真?
”
落英也止步看着他,很肯定地點頭道,“主上親口所說,定不會有假。
”
秃突佳的眼神裡是抑止不住得興奮。
廢後與大丞相宇文泰?
他确實想都沒想過,這可真是個可利用的把柄。
“阿姊切記住,賠個罪不算什麼,隻要主上能回心轉意。
阿姊是柔然的公主,他必不敢怠慢。
一切等阿姊生了皇子再别做謀劃。
”秃突佳又特意向落英叮囑了幾句,生怕她等會兒進了殿說不好脾氣又上來,那可就真的麻煩了。
幸好這次落英很聽話地點了點頭。
宮婢進了寝殿内,不安地看了一眼榻上的皇帝和榻前坐着的大丞相,回禀說皇後和柔然世子在外面跪請陛下召見。
元寶炬躺在榻上望着床帳頂,似乎是沒聽見,好像很難以做出決定。
丞相宇文泰不知道看着哪裡,隻那一雙點漆般的眼睛裡滿是寒意,也沒有說話。
“讓皇後進來吧。
”最終還是元寶炬吩咐了一句,結束了這難堪。
落英沒想到,她進了夫君元寶炬的寝殿,第一個看到的人居然是大丞相宇文泰。
這時已經天色放亮了,宮中一夜未安甯。
既便昭陽殿中再陰暗,這時也完全能夠看得清楚了。
宇文泰坐在繩床上沒有起身,面無表情地擡起頭來正好看到落英也正稍有懼意地看着他。
落英是頭一次穿戴大魏女子的服飾,顯得特别端莊美麗。
不得不說,她确實是國色天姿。
這樣的感覺又和穿戴柔然服飾時完全不同。
宇文泰甚至心裡突生好奇,這時看起來這麼端莊的落英究竟是怎麼下手把皇帝元寶炬給毀成那樣的。
隻可惜最終有損的還是她自己。
落英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說什麼,但又改了主意,什麼都沒有說就低下頭去。
宇文泰雖是丞相,比皇帝還有氣勢,即便他眸子裡看不出來有怒意,就已經讓她膽寒了。
可是落英突然想起來她心裡那個“把柄”,她乍然擡起頭突然又看了一眼宇文泰。
那目光裡竟然有了不屑。
宇文泰看着皇後走到榻邊,他當然也看到她兩次回顧。
隻是她第一次是懼怕,第二次立刻就變成了不屑,這實在是變化突兀。
“陛下……”落英走到榻前跪下來看着榻上的元寶炬。
這時看元寶炬平躺望着床帳頂,不肯看她一眼,她記起弟弟剛才在含冰殿說過的話已經是心有悔意。
可能真的是她太心急了。
而且回想一下昨夜他對她的柔情蜜意,這可能是她最美好的一刻了。
雖然是把她當了别人,但動之以情總有一天他也會對她真心吧?
“是妾死罪,乞請陛下恕罪。
”落英一直看着榻上的元寶炬,元寶炬就是不肯看她一眼,顯然是對她這個人已經死了心。
秃突佳也在皇後身後跪下來,“陛下,皇後對陛下一片赤誠之心,但請陛下念在皇後純良無知,恕了皇後不知者之罪。
”說完伏地叩請。
這話宇文泰就不愛聽了。
以無知作為借口,多少有點想賴掉的意思。
“世子,”宇文泰仍然安坐在榻邊繩床中,沒有一點要起身的意思,就這麼任憑皇後跪在他面前,公然和床榻上的皇帝元寶炬一起受禮。
“既然郁久闾氏已經是大魏的皇後,就該知道皇後母儀天下的道理。
大魏敦教化于民,皇後為天下女子表率,更應當溫、良、恭、儉、讓以得之。
若說皇後是一片赤誠,主上更是早就滿心期待,甘心将大魏内宮交于皇後,中饋重任何等的信任皇後?
世子想必也明白吧?
”
不是秃突佳不夠精明,實在是宇文泰把這個問題的性質定義得太高了。
落英一怒之下發個脾氣,這事要說大就大,要說小其實就小。
但宇文泰說到了教化民心上,這顯然是把落英的過失給嚴重化了。
可是秃突佳不敢反駁,因為不管怎麼說也确實是落英做得過分了。
如果真有什麼罪責,毫無疑問确實就是柔然部之過。
再說,秃突佳知道自己已經是劣勢,要再在主上面前和大丞相争論,那就是錯上加錯,怎麼都沒理了。
落英身子跪直,不滿地看着訓斥弟弟的丞相宇文泰。
氣氛悄然緊張。
最後,終于還是元寶炬解了圍。
“皇後,”他這一聲稱呼極度其冰冷,雖然沒有含怒,但陌生感實足。
“大丞相所言不錯。
但孤也念在世子替你解脫,說你是初犯……你還回鳳儀殿去吧。
”
元寶炬話說得冷淡。
沒說原諒,也沒說不原諒,隻是很含蓄地用“還回鳳儀殿去”這樣的詞語表達了自己的态度。
落英和秃突佳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隻得謝了罪叩辭而去。
直到聽着外面殿門打開落英和秃突佳出去,殿門又關上的聲音,内寝中就隻剩下元寶炬和宇文泰兩個人了。
元寶炬這才翻個身過來,對着宇文泰,千萬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丞相,孤之托付一定要快,要快。
”
宇文泰點頭無語。
牛車向着大丞相府而行時天已大亮。
和來時情景一樣,一路上宇文泰和秃突佳又是無語相對。
一直到了府第門口,兩個人先後下車,一同往府内走去,無意間并肩而行。
“我真是看錯了兄長,緻有今日之悔。
”走入府内秃突佳突然止步。
聽起來他就是憋久了,終于忍不住發洩出來。
看來究竟還是年紀小,再精明也不夠深沉,況且自恃與宇文泰約為兄弟,并不知道宇文泰之前多半是看在柔然為其後盾而不得不多方遷就。
宇文泰聽了這話也駐足回頭。
他并沒說話,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秃突佳,目光銳利讓人不堪忍受。
“原以為兄長雖是掌國的權臣,也不至于越過皇帝去,現在看來,大魏究竟還是兄長說了算,皇帝在兄長面前如同傀儡。
早知如此,我必不肯聽從兄長,讓阿姊做這個沒有顔面的皇後,還不如嫁給大丞相做嫡妻更風光些。
”秃突見說話有點放肆起來。
“悔又如何?
”宇文泰針鋒相對,“世子難道以為和親是兒戲?
今日思東昨日想西?
大魏既然立了柔然公主為皇後,必定予以皇後之尊。
柔然公主既然做了這個皇後,就該有中饋之責。
”
秃突佳突然笑道,“無妨無妨,這事其實也是順了大丞相之意。
我也早說過,我汗父有的是女兒,想求娶的自然也不隻是長安的天子。
如今我汗父興緻好,說不定秋涼便南下,到長安來看看外孫。
”他略有得意地看着宇文泰又道,“至時候有外孫就好,若是沒有……”他頓了頓,“我汗父脾氣不好,不像我這麼好說話,到時候如何震怒大丞相應該清楚。
”
兩個人都怒視對方。
誰都沒有留意到長公主元玉英正帶着人從裡面走出來。
宇文泰不肯示弱,走上兩步盯着秃突佳,“脾氣不好又如何?
朔方郡公也是大魏臣子,教得女兒無禮,自己也要不尊君臣之禮嗎?
”
秃突佳大笑,突然一把薅住宇文泰衣領怒道,“丞相真是自欺欺人。
誰不知天下誰是正統?
難道唯有丞相不知?
”
這話雖未明說,但觸了宇文泰的底線。
宇文泰也怒極薅住了秃突佳的衣領怒道,“蕞爾小邦,如此無禮?
”
“住手!
”
宇文泰和秃突佳兩個人眼看着就要動起手來,哪一個都是眼睛皿紅,事情已經到了要一觸即發的時候。
這時突然傳來長公主元玉英的一聲怒喝。
兩個人雖還都薅着對方,但是同時都把手放松了,一起遁聲看來。
南喬扶着主母元玉英走過來。
元玉英的聲音有點虛弱,但她身上此刻的威儀不遜于帝王天子。
就是這樣的病弱之身,宇文泰和秃突佳都心頭一震,看她走近就不由自己放開了對方。
宇文泰是擔憂,秃突佳是面色讪讪。
元玉英被南喬扶着走到近前,看一眼宇文泰,又看一眼秃突佳。
“世子,究竟是何事不能上堂安坐、平心靜氣去說?
要在這兒吵鬧起來?
若是讓外人知道了,還以為柔然剛和大魏結了姻親就生了驕矜之心,日後誰還敢和朔方郡公相交?
”
“外人”這兩個字在元玉英口中說出來格外不同,秃突佳聽得清清楚楚。
其實整個西魏最讓秃突佳心中感激又有愧意的就是長公主、丞相夫人元玉英。
從他第一次到長安,一直到現在,元玉英一直對他隆禮厚待。
經曆了那麼多事,元玉英就是自己受委屈也從來沒有怠慢過柔然世子。
而他,還曾經一度想讓丞相宇文泰把元玉英這個嫡夫人廢棄了,好空出位置來讓自己的姊妹取而代之。
即便這樣,元玉英心裡都明白,她深明大義甯願自己出走不讓丞相宇文泰為難,更從來沒有怨恨過秃突佳。
這事過去以後,元玉英更是隻字不提,不存舊怨。
“讓夫人見笑了。
”秃突佳面紅耳赤。
“忙了一夜,世子大概是累了,先回去休息,我命人去給世子送些羹湯。
”元玉英也和顔悅色地道,樣子很親切。
秃突佳無聲向宇文泰揖了揖就進去了。
元玉英一直看着秃突佳的背影。
宇文泰走過來擺擺手,示意南喬退下。
他知道元玉英要不是真的支撐不住不會讓南喬扶掖。
元玉英的注意力都在秃突佳身上,沒留神忽然被夫君抱起來,驚異之下下意識地摟住宇文泰的脖頸。
宇文泰抱着她往裡走去,一邊走一邊問,“卿又是一夜未眠?
這又何必?
”
“主上還好嗎?
”元玉英看宇文泰面色陰晴不定,便問道。
宇文泰微微歎息,搖了搖頭,沒說話。
“又要辛苦夫君了。
”元玉英伸手輕輕撫摸宇文泰的面頰。
不用再多問她也知道,這個柔然皇後既然已經立了,不管再怎麼大鬧都不可能再廢了。
宮裡一個皇後,府裡一個世子,主上和她夫君,這兩個人都身在其中。
眼下正是要依仗柔然之處,這兩個人都免不了要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