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4.第464章 剖心以對
高澄安靜地側躺着,手臂依然抱着元仲華。
他是輕輕地、松松地攬着她。
兩個人之間若即若離。
所有的激情現在都過去了。
元仲華感覺到高澄的手臂在她腰側,他的手臂讓她覺得既踏實有力又略有沉重。
她眷戀這種從未珍惜過的感覺,恨不得此刻多一點時間。
兩個人之間的沉默對她來說是恰好适宜的。
她害怕他一開口又會是傷她心的話。
但同時心裡又明明白白地知道,她該離開這兒了。
天已經蒙蒙亮。
這裡不是她的居處,心裡總有不踏實的感覺。
又好像她現在擁有的是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很怕被人窺破。
她心裡有多少話想對他說。
偏偏現在已經不再适合說。
她再說什麼也是蒼白而徒勞的。
她願意說,他也未必願意聽。
元仲華沒多說一個字,隻是主動貼進高澄懷裡,用力緊緊地抱住了他。
死命咬住了唇沒有發出聲音,不然一定是泣不成聲,難以控制。
但眼淚是無論如何都止不住的。
因為用力地控制情緒,抑止聲音,她身子不由自己地輕顫。
高澄兇前很快就被熱淚沾濕了一片。
多少想說的話都被自己勉力壓制回去了。
喉嚨口疼痛難忍像堵着一團亂麻。
其實就是這樣,多少話都壓了下去,這時也不那麼想說了。
高澄像是睡着了一樣閉着眼睛,隻有眉頭在睡夢中還微蹙,像是有什麼為難的事夢裡也忘不了。
他任憑元仲華默默渲瀉情緒。
元仲華忍着心頭刀割般的痛楚慢慢離開高澄懷裡。
高澄的手并沒有刻意挽留。
回頭看他一眼,依然如在夢中。
如果這時可以換回永恒,她願意付出一切。
默默看了他一刻,隻在心裡再喚“阿惠”便又止不住淚,起身着衣離去。
從這一刻起,她已經是身心俱死。
人被剖心豈能再活?
阿娈在外面等了半夜,除了滿心期待,一會兒緊張,一會兒傷感。
忽見長公主出來,又見裡面毫無動靜,便問道“殿下,大王呢?
”
元仲華一邊往外面走,一邊回一句,“他睡着未醒。
”别的再多一個字沒有。
她決然而去,一直不曾回頭再看一眼,也沒有一點猶豫。
那邊院子裡,月光躺着一直睡不着,索性早早起來盥沐梳妝。
然後我行我素地便出了自己的院子來尋找高澄。
到底還是桃蕊知道她的心思,跟上來悄悄回禀說大王在書齋,并沒有去長公主那兒。
她已經不聲不響地命人探聽清楚了。
月光沒說什麼,便往書齋而去。
恰在走近時遠遠看到元仲華以及身後跟着的阿娈正從裡面出來,掩門而去。
元仲華看起來雖衣衫整齊,但發髻淩亂。
月光立刻心裡全明白了,頓時就火冒三丈,覺得是高澄瞞着她來與元仲華私會。
不管從前如何,現在她已經對高澄傾盡全心,她雖不在意什麼名份,但絕不能忍他再和别人在一起。
桃蕊看出來公主面色不快,很怕她也像落英公主一樣發起脾氣來不可收拾,但又覺得月光公主與她的阿姊并不相同,應該不會這麼脾氣暴躁地壞事。
等月光轉過身來再走到門口,發現那個蒼頭奴劉桃枝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正守在門口。
劉桃枝正好把月光攔住。
他眼裡除了高澄沒别人,不管什麼柔然公主,面無表情地交待一句,“高王在裡面熟睡未醒。
”
聽到“熟睡未醒”這幾個字月光更心頭蹿火。
當然知道他在裡面,不知道也不會來。
她根本不把劉桃枝放在眼裡,順手就推開劉桃枝,推門進了院子。
劉桃枝有郎主的吩咐,這院子除了長公主元仲華誰都不許進,當然不能放月光進去。
可他沒想到公主是異邦人,沒那麼多的世家規矩,竟對他動手。
等他反應過來月光已經進去了。
他要來追,桃蕊又一步攔在他前面笑道,“小奴也要管郎主的事?
若是郎主醒了知道是爾這個奴才不許公主進去,豈不大怒?
”她知道劉桃枝不會和一個女子動手,有意攔在門口不動。
鹦鹉站在一邊倒一動不動地笑看。
劉桃枝又是急又氣卻不敢下手。
元仲華步子不停地匆匆回到自己的院子裡。
一直到進了屋子坐在大床上才全身幾乎癱軟下來。
這時剛至淩晨,屋子裡靜悄悄的。
阿娈看她神色凄凄,臉上的淚痕雖幹了卻格外形容憔悴。
先不說話,取了木梳來為她解了發髻細細梳理頭發。
阿娈發現元仲華頭上的金爵钗隻剩了一隻,隻取下來放在幾案上仍然梳頭,想着必定是丢在了書齋裡,這會兒也不便多問。
過了好一會兒,把元仲華的發絲都理清楚了,放下梳子才輕聲問道,“殿下應該把自己心裡的委屈都告訴大王。
不管怎麼說,大王對殿下也與别人不同。
”
元仲華拿起那隻點翠金爵钗仔細看。
也想起來是有一隻丢在書齋了。
她也無心再去取回來。
這東西本來成雙成對,如果真的分在兩人手中各一隻,也算是微有嘲諷之意。
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元仲華已經早不做此想了。
她這時候心思根本不在這兒,有一種茫然不知何所往的感覺,連精神都跟着恍惚起來。
“殿下不試試怎麼知道?
”阿娈總不敢相信高澄真的如此絕情。
心裡感歎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高澄居然把心思轉到了柔然公主郁久闾氏身上。
“殿下從前對大王從來不肯服軟乞憐,但凡殿下稍加求告之語,大王必定不會将殿下棄之不顧。
”
元仲華最大的問題就在此,從來不會示弱。
“不去。
”元仲華搖搖頭。
這樣的事她絕做不來。
況且心不在了這必定不是能乞求回來的。
“殿下的發钗還在那兒,至少也該拿回來。
不然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了,還不知道拿什麼難聽的話來說殿下。
”阿娈換了個思路。
元仲華沒說話,但顯然這比剛才那個理由打動她。
估計是說她設計求寵。
月光根本不顧忌外面的情景,知道會有人替她把事情都處置好。
她隻管進屋子裡來找高澄。
正好便看到高澄躺在大床上。
高澄聽到聲音就睜開眼睛,看到月光走進來。
月光動作快,已經走到大床邊,然後上來坐下。
高澄索性躺着未動。
月光對高澄的赤身裸體視而不見。
高澄也并不覺得他該做何掩飾。
他不覺得因為月光就該和别的妻妾們一點關聯沒有。
還沒等高澄說話,月光便一躍而上騎在他身上。
“大王夜半而去,丢下我一人,該怎麼罰你?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她又滿面笑容。
這麼明眸善睐地看着高澄,倒把高澄心裡的沉重都掃幹淨了。
“今日在東柏堂議事,晚間必定回來,憑公主怎麼罰子惠。
”他扶着她的腰。
月光剛才還滿面笑容,現在忽然收了笑,用手撫着高澄兇口,頗有不忍地道,“大王每日都如此辛苦,真讓妾心裡不忍。
”
“公主要怎麼安撫我?
”高澄仰視着她,綠眸子裡滿是邪氣地問。
月光頭上挽的望仙髻上插着一支金步搖,上面的流蘇在她低頭之際垂落在鬓邊。
金流蘇又随着她動作輕輕搖晃,别提有多妩媚。
她身上穿的鵝黃缋百合的漢裝上襦又把她襯得格外清新美麗。
紫色羅裙裙幅特大,垂落在高澄身上蓋着。
“大王知道,我汗父原本是想把我嫁到長安去。
”月光從高澄身上下來,好好兒地坐在大床上。
高澄也起身着衣。
他不知道月光怎麼說起這個話題,但他此時恰巧對這個話題有興趣。
月光無意一瞥,恰好看到他背上有長長的幾道傷痕。
月光一眼認出來是指甲弄傷的,但她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後來為什麼沒去呢?
”高澄已經穿好了中衣,在大床上與月光對坐,并且很有興趣地問。
“我去過長安,見過孝武皇帝。
”月光反駁他。
這倒是高澄不知道的事。
訝然道,“你兄長原來是想把你嫁給他?
”他原本以為是元寶炬。
很久沒有想起來元修這個人了。
記起很多事,遠得恍如隔世之前,那個洛陽永甯寺的清晨。
最傷他心的就是早已逝去的阿姊、永熙皇後高常君。
高澄沉默了,他的心思已經飛了。
他要是不把握好現在,說不定以後的下場還不如元修。
他心裡也有恐懼。
自從頭上戴了沉重的通天冠,心裡也跟着焦躁難平了。
“孝武皇帝雖然不得人心,唯一對左昭儀真心。
最後也是為了左昭儀而死。
”月光記起這段往事就是觸碰心裡的陰影。
元修當時的形止她都清楚地記得。
“是他不願求娶你?
”高澄倒一點不意外。
在他心裡是看不起元修的。
“孝武皇帝讓我不要去長安,不要嫁到帝王家。
”月光忽然垂淚了。
她并沒有嚎啕,也沒有啜泣,一雙水盈盈的眼睛隻滴了幾滴淚,像是幾粒明珠從面頰上滾落。
這樣已經讓人憐愛了,但又不會破壞情緻、惹人反感。
“幸好他不肯求娶你。
”高澄拉着月光的手笑道。
月光也破涕為笑,很快收了淚。
她也握緊了高澄的手,輕輕叫了一聲,“子惠。
”
她對他好像沒有認真過,也從不勉強。
總是合則留,不合則去。
倒好像對他真不在意。
但又好像很在乎,不願意他和别的妻妾在一起,見一面都不可以。
她為此可以驕橫霸道,隻想一個人獨占他。
并且她覺得他心裡也隻能有他一個人。
“出帝真要是對左昭儀好,就不該将她置于險地。
”高澄的手有力又溫熱地将月光的手包在自己手心裡握着,讓月光覺得格外踏實。
“他又何必一定要去關中?
自求死路怨不得别人。
”
高澄心裡對元明月這個人已經模糊了,幾乎想不起她的形貌。
“想把她留在身邊就是置于險地嗎?
”月光不服氣地反問。
高澄沒說話。
兩個人突然同時意識到一個問題。
元修和元明月隻是堂兄妹。
他們兩個人之前還曾經是“母子”。
高澄面色黯淡下來。
月光直起身子蹭過來,她伸手捧起高澄的臉,仔細地看,覺得他美得要讓她失控了。
月光忽然笑了。
遇到這樣的嚴重問題,高澄在别人身上感受到的不是壓力重重的對抗就是梨花帶雨的示弱,隻有月光才能這麼舉重若輕,忽然就将他心頭的陰雲移走了。
“漢人講的所謂禮,也不是那些迂腐儒生說的東西吧?
大王要真是守着那些禮,偏不肯娶我,惹得大魏和柔然起了兵禍,最後家國受損,就算是守禮了嗎?
那是沒有見識、沒有兇襟的人。
”月光不屑地道。
别說是女子,就是那些男人,廟堂上高談闊論論及天下的、滿腹經綸的臣子,哪個敢說這種話?
誰能看得這麼明白?
就算覺得這是真話也不敢說出來。
就是高澄也聽得豁然開朗。
事且從權,懂得變通,那些儒生哪一個又是真的懂治國理政的?
不過也就是隻會高談闊論罷了。
月光偏和别人不同,她就用眼睛一直對着高澄的綠眸子。
用雙手輕輕撫着他的面頰,忽然興奮起來,低聲笑道,“我不管什麼名份不名份,子惠心裡隻許有我一個人,子惠也不許和别人在一起。
”
想起她初見他時,他對元仲華的情景,再想現在他已經是她的了,月光已經覺得所得頗多,甚是滿意。
“妾對郎君剖心以對,郎君對妾不能辜負。
”月光主動低下頭輕輕觸碰高澄的嘴唇。
聽到心裡隻能有她一個人這樣的話,高澄突覺刺心。
他避開了這個話題,沒有做出承諾。
将月光摟進懷裡,任憑她為所欲為,隻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子惠決不會辜負公主。
”
元仲華快走到書齋的時候已經生出悔意了。
但既然已經到此便沒有立刻返回去的道理。
好在這時才天剛見亮,安靜得很。
高澄想必是已經回月光那裡,她正好取回那支金爵钗立刻就回去。
但是還未走近就看到門口的劉桃枝,還有桃蕊。
元仲華雖不認識桃蕊,但知道她是月光的奴婢。
還有一邊站着的鹦鹉是她認識的、從前高王府的奴婢。
憑此可以猜到月光一定在書齋裡。
元仲華兇口如被重擊,有種鈍鈍的疼痛。
她不能允許自己再走過去。
阿娈也看到了,竟沒想到會是這般情景。
然而容不得元仲華再離開,門已經打開了。
高澄和月光一起從裡面走出來。
高澄和月光說話的時候看神情格外柔和溫存,眼睛裡除了月光根本沒有别人。
月光也格外柔順依從,與平日的霸氣以及肆無忌憚的縱情任性完全不同。
元仲華立刻轉身欲走,心裡十分後悔回來找頭钗。
這原本就是可以差遣阿娈或是别的奴婢來做的事。
就是因為心裡太想見高澄,所以才被阿娈說服,自己來找頭钗。
沒想到月光這麼快就粘過來。
她做不到的事,别人能做得十分自然。
月光扯着高澄往遠處指了指,十分驚喜地道,“長公主怎麼在那裡?
”
高澄順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果然一個藕荷色上襦、玉色裙子的背影就是元仲華。
看樣子是重新梳了頭、換了衣裳才來的。
高澄看着元仲華的影子消失,沒再提她,隻與月光說了幾句話便一同到月光那裡洗漱、着衣,然後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