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0.第470章 太子降生
淩晨時,天色還未亮,邺城高王府後宅唯有“李夫人”住的院子裡燈火輝煌。
李昌儀收起了往日的怨聲載道今天格外專注于修飾妝扮。
正因為專注于此,别的事一概不能再讓她分去一點心思。
宮中皇後特意為新立的高王妃、長公主元仲華設了盛筵。
雖然是為了王妃,但李昌儀居然昨天接到了中常侍所派小宦官特意傳來的皇帝口谕,令她今日與王妃一同入宮。
李昌儀領了皇帝口谕頓時神清氣爽,将連日來的積怨和頹廢之氣一掃而空,格外覺得自己身份與别人不同。
長公主是高王嫡妃不用說了。
郁久闾氏雖得獨寵,但不算是高王的人,而身份仍然是柔然公主,自然不能怠慢。
除此之外,妾的身份低微,自然不可能入宮。
隻有她是例外的。
梳好了大十字髻,華勝簪钗一一上頭,點鬓貼黃修飾面目。
攬鏡自照,自覺是傾城佳人,别人都比不了。
這時候心裡更是感歎自己命運不濟。
在原本的一腔歡喜裡有了一點傷感。
李昌儀心裡還有點别的心思。
她好些日子沒有見到高澄了,心裡極不甘心。
知道夫主每日都在郁久闾氏的屋子裡,很不以為然。
總覺得郁久闾氏雖美卻少了味道,怎麼都是蠻族女郎,不是世家小娘子出身。
高澄還不是為了拉攏柔然勢力不得已才如此。
不然誰還會這時候行那些早就不提的父死娶母的胡人規矩。
李昌儀心裡是鄙夷郁久闾氏的,隻是知道月光是個為所欲為的人,比長公主還任性妄為。
她隻要在心裡看不起她,找機會便好了。
如果露出這樣的心思,不知道這位蠕蠕女子會做出什麼要命的事來。
恐怕高澄也會不高興。
李昌儀忽然想起康娜甯,心裡便得意起來。
到底是沒有根基的西域粟特人,雖然性子剛烈,但是在高門深宅之中也隻能被人壓制得沒有脾氣了。
秋日的清晨帶着微寒。
此時樹上的葉不再那麼油綠,慢慢變得沒有光澤等着幹枯。
隻有康娜甯的院子裡是最安靜的。
原本也就沒有幾個奴婢,都被康娜甯支使得遠遠的。
小郎君阿肅更是幾乎成了王妃元仲華的親生子,總在王妃那邊。
一則菩提和阿肅極好。
一則康娜甯也是刻意如此。
清晨微涼的秋風裡,康娜甯原本就空間并不算大的庭院裡苦練劍器舞。
她全神貫注地投入,什麼事都沒有辦法打擾到她,專注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她的金棕色長發梳成幾條辮子,這是未嫁的栗特少女的發式。
并且這樣的發式在她跳舞的時候也并不方便,不知道她為何要如此。
康娜甯穿的是白麻舞衣,就像跳白纻舞時候的一樣。
手中不但沒有形式象征的劍,也沒有跳劍器舞用的鍊球、帛帶,隻有舞衣的長袖。
她在騰挪跳躍之間長袖收放自如,迅疾如閃電,白光閃耀。
最軟弱的白麻長袖竟然有種鋒利劍刃的淩厲之勢。
這也真是别出新裁了。
人人都覺得康姬想争寵想瘋了。
她汗透重衣自己也渾然不覺,完全忘我地一直跳下去。
最情思旖旎的是月光的屋子。
帶着昨夜未消散的濃睡,相依相偎的慵懶和難分難舍的糾纏,兩個人怎麼都不舍得這時候分開。
對于高澄來說,什麼父死娶母的尴尬、柔然勢力的不可忽視,最初的時候确實都曾經存在過,但是現在都已經消散得幹幹淨淨。
月光就像是深不見底的幽潭。
當沒有看到的時候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看到了就會被吸引。
被吸引了就會沉溺其中。
然後就會難以自拔,無論如何都離不開。
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會被她感染,可以放縱開自己,打消心裡的顧慮,隻想着和她在一起。
但月光和元玉儀是不一樣的。
和元玉儀在一起是欲望的最大滿足。
而随之便是心理極度的空虛。
月光卻是真實的,沒有任何的刻意。
她可以在他面前說任何話,做任何事,自己都會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他自然也會跟着放松。
她沒有對他有過要求,沒有乞憐一般給他壓力。
雖然月光從不避諱她想獨占他,但是她從未因為他心裡有别人、他和别人在一起就大發脾氣。
他反而越來越被她吸引,心甘情願想被她獨占。
高澄安靜地坐在銅鏡前,月光拿着梳子梳他一頭流瀉到底的長發,玩得不亦樂乎。
她自己也隻穿着裸露肩頸的白色寶襪,頭發披散着。
本來是簡潔到了極點,可就是讓高澄覺得豔麗緻極。
月光并不會梳頭發,笨手笨腳隻為了好玩。
下手又重,高澄的頭發又很長,因此時不時就會不小心用梳子挂到了頭發而拉痛了高澄。
高澄實在是忍了又忍,又看她興緻勃勃不想打斷。
看看時辰,覺得該洗漱更衣入宮去了。
還沒等他打斷月光,突然覺得頭上狠狠一疼。
月光已經拈着一絲白發在他面前晃動。
“高王都有白發了。
”她笑得沒心沒肺。
完全不關她的事,玩笑的語氣裡帶着點同情。
高澄卻滿是感慨。
他才二十三歲,可心境再不複從前。
尤其是父親死後,他獨撐大局以來。
繁瑣憂心的事太多,心裡幾乎不得一刻安甯。
“公主嫌棄我了?
”高澄看着月光笑得樂不可支,心裡倒惬意了。
他在她面前沒有一點不自在,不用加一點小心。
所以她脾氣再壞他都覺得不過是小孩子一樣當面如此,過後一會兒功夫就好了。
“是啊。
”月光牢牢拈着那一絲白發不放手,笑道“等到哪一天高王老了,也變成了故渤海王那樣的滿腹心機,我必定會離你而去,回柔然王庭去。
還是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好。
”
月光一點不遮掩她的心思。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
原來她就沒把自己和他放在一起。
高澄唇角略上彎,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月光。
月光笑得更厲害了。
棄掉了那絲白發,過來坐在高澄面前,手扶着他的膝仰視着高澄邊笑邊故意問,“高王生氣了?
”
高澄低頭看着在他身前的月光沒說話。
過了一刻伸手撫了撫她的面頰,極溫和地道,“我入宮去見主上,該出去了。
”
月光立刻站起身去喚奴婢進來服侍他重新挽發髻。
高澄也就把剛才的事丢在一邊去了。
高王府門口的馬車早就在等着。
馬車不是等郎主高澄的,是等主母元仲華的。
今天天氣陰晴不定,微冷,元仲華卻好像沒直覺似的,肩頭連一條帔帛都沒有。
阿娈跟在她身後,不可能不提醒。
或者是真的沒知覺吧。
元仲華不知道,高澄一直在她身後默默跟随。
從王府的後宅到府門口是很長的一段路。
這一路元仲華一語不發地在走,沒有一次回頭,也沒有和身後的阿娈說過一句話。
她走得并不快,高澄知道她并不喜歡進宮去。
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元仲華身上有種冷清感,那種孤冷像是一種婉拒。
他在不知不覺中一直慢慢地跟在她身後。
她頭上梳着流蘇髻,身後垂落的餘發及裙擺衣袂都會随着她行動飄然而動。
他沒有辦法不看她,沒有辦法從心裡割舍她。
心裡的沖動一次又一次被強壓下去。
突然有了種豪壯之氣,覺得受到鼓舞。
想到豫州,想到已經是分崩離析的侯景。
他想盡快親赴豫州将此事平定,等到他回來的時候,他心裡的好多話都可以說給她聽。
到了府門口,眼看着王妃上了車,阿娈無意中一轉身忽然發現郎主就在身後不遠處。
她剛想說話,高澄已經走過來。
阿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喚了一聲“大王”然後施了個禮,等着高澄吩咐。
高澄卻沒有吩咐,隻揮了揮手示意可以走了。
他知道月光很快就會出來,她必是不喜歡看到他和元仲華在一起。
她越是不在意,他就越是會在意。
阿娈其實有話噎在了喉中,隻能和郎主辭别。
她下意識瞟了一眼馬車,車内安靜無聲,想必長公主也不知道郎主就站在這兒。
她還要不要把元仲華這幾日身體極度反常的事告訴郎主呢?
想想還是算了。
太陽升高,時辰一點一點過去。
天慢慢完全地睛了。
當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長公主元仲華的馬車已經到了魏宮的阙門外。
元仲華從車上下來,擡頭便看到晴朗沒有一絲雲彩的湛藍天空。
清晨的那一點寒冷已經散去了。
現在明媚陽光之中是一個清新而冷熱适宜的時候。
元仲華并不知道剛才高澄一直跟着她,她心裡倒很平靜。
有時候也覺得奇怪,她并不是一個會願意勉強自己的人,但是現在卻能這麼平淡地接受别人為她安排的這種她向來不喜歡的宮宴。
然而入宮就覺得氣氛不對。
有一種緊張氣氛籠罩着。
一直等到了椒房殿外就更不對了。
許多的内外命婦候在椒房殿外,紛紛三五成群地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議論什麼。
命婦們看到高王妃,靜了靜,又一起看着元仲華。
元仲華不明就裡地向着半掩着的大門走去。
跟在她身後的阿娈仔細一看,好在沒有什麼讓人頭痛的人。
恰好大門洞開,居然是皇後的心腹侍女小虎從裡面出來。
她顧不上看那些命婦們,目光隻在她們身上掃過,又四處搜尋。
當看到元仲華的時候,小虎立刻喜笑顔開,完全不是剛才一副漠然無表情的樣子。
急趨上前,喚了一聲“高王妃”已經拜倒下來。
然後引着元仲華往裡面走。
等到元仲華進了門,大門便緊閉了。
原來,本是早就定好了的宮宴臨時因為皇後高遠君的原因取消了。
皇後已經開始腹痛,讓太醫令來診過脈,居然就要生産了。
這日子比原先算好的日子稍有提前。
元仲華想想皇後自己都要生産了,還能費心為她安排宮宴,這時也不忍心馬上就走。
而據小虎說,皇後在痛的時候自己想起來長公主已入宮,吩咐将高王妃接到椒房殿來,千萬不可怠慢了。
說她想和高王妃說說話。
元仲華雖然和高遠君小時候一起長大,但又實在是沒有什麼太深的情義,她也想不出來高遠君究竟要和她說什麼。
但既然皇後有此吩咐,隻得跟着小虎進來。
小虎一路上又告訴高王妃:太原公夫人比她來得還早。
正好趕上皇後突然腹痛,又是傳太醫令,場面混亂。
太原公夫人自己也有孕在身,雖還不到生産的時候,但跟着着急,自己都差點倒下去起不來。
此刻已經去偏殿休息了。
還沒等到進殿門,殿門突然大開,裡面有宮婢急急奔出,四處尋找在外面值守的太醫令。
太醫令的速度飛快。
過不了一刻卻出來的,說是皇後即刻便要生産了。
這一句話就讓椒房殿徹底大亂。
各色人等進進出出,連元仲華身邊的小虎也顧不上了,拔腿便往殿内而去。
她是皇後的心腹,這個關鍵時刻自然着急。
元仲華進去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好在天氣好,索性就在庭院中等候一刻看看情形再說。
早有人去加在禀在仁壽殿的皇帝元善見。
最終與郁久闾氏同車入宮的大丞相、渤海王高澄這時也在仁壽殿内。
聽這禀報兩個人心裡各自滋味不同,但都格外關注。
這時椒房殿外的那些命婦們沒有旨意誰也不敢走。
而這其中就有早早趕來的李昌儀和後來才到的郁久闾氏。
月光當然是沒耐心管這種事,何況也與她無關。
但是她也不能說走就走。
李昌儀雖然不願以妾室的身份混迹于這些自命身份不凡的命婦叢中,但是她又不能離開。
太陽越升越高,過了不知道多久,這時天氣已經有點悶熱起來。
這種小陽春的天氣有時候真堪比夏日酷暑。
别人還好,元仲華有點支持不住了。
阿娈看王妃面色霎白,隐隐難忍的樣子便扶她去一邊的偏殿内休息。
想起王妃不舒服也有些日子了,現成的太醫令在這兒,這時候太醫令都不能進皇後的寝殿,不如先請一個來給王妃看看。
平時在府裡王妃自己也于己無心,并且不願意請太醫令來診視。
過了好久,還是小虎從椒房殿裡出來,命人再去送消息給皇帝,皇後竟然意外順利地生了一位小皇子。
這真是天大的喜事。
不用說,這位新生的小皇子必定一生下來就是大魏的太子。
他身上共同有元氏和高氏的皿,是皇後唯一的嫡出兒子。
他身後有強大的高氏母舅作為後盾。
他的未來是毋庸置疑的。
仁壽殿中,皇帝和權臣并坐。
元善見心急如焚,表面卻一點看不出來。
他這時急于知道皇後那邊的消息。
而其實他心裡是有抗拒的。
他并不知道結果是他不希望的那樣。
椒房殿來禀報的宮人還在路上。
同樣在等消息的高澄倒比他心裡鎮定許多。
其實對于他來說,皇後生的是皇子還是公主,并不是那麼要緊的事,唯一重要的是皇後本身的地位。
元善見心不在焉捧茶在手,飲了又覺得索然寡味。
有點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高王什麼時候去豫州?
”
與他對坐的高澄瞟他一眼反問道,“臣并未說過要去豫州,陛下怎麼知道的?
難道陛下在臣身邊布了眼線?
或者是陛下自己心裡盼着不要時時見到臣?
”
元善見聽他這話心裡一驚。
他這時候頭昏腦脹,又怕再說多了又脫口漏出什麼來。
勉強笑道,“孤倒是想****見到高王,高王肯天天入宮來見孤嗎?
”
高澄忽然展顔一笑。
元善見卻心虛了。
“我倒要勸陛下。
”高澄的綠眸子看着元善見不移開,“那一日在太極殿話未說明白,臣還是勸陛下親賢臣、遠小人。
”
元善見想起那天的場面,事後他又問了華山王元大器的死狀,他極不想再提。
偏高澄還要提。
總覺得高澄是含沙射影,有意說給他聽的。
他心裡極為不滿。
好在殿内隻有他們兩個人,不然讓宮監們看到高澄如此對他耳提面命,他還有什麼面子?
“高王自認為是賢臣,說誰是小人?
”元善見穩定住心神問道。
“陛下身邊的小人,臣自然會一一清君側。
死了的華山王元大器就是一個。
還有那個濟北王元徽,陛下身邊的那個閹豎,哪一件事不是有他們在後面撺掇?
難道陛下還舍不得他們?
”高澄口無遮攔地道。
說完便自顧飲茶。
元善見沒想到高澄說的這麼直接。
難道真要象處置元大器那樣處置元徽和林興仁?
那他身邊哪裡還有一個能共謀之人?
他突然又想起來那天高澄還說過:如果他真不願做這個皇帝,等太子生下來讓位于太子好了。
難道他竟真是這麼想?
他要他夠聽話,要他做傀儡,如今連他身邊的人也容不下了。
殿門突然被大力推開,把元善見驚得一顫。
高澄也放下手裡的茶盞轉頭去看。
中常侍林興仁面上陰雲密布地走進來。
後面是椒房殿的小虎,滿面笑容,喜得合不攏口。
“恭喜陛下,恭喜高王,皇後殿下已經平安生下太子。
”小虎口齒伶俐地回禀道。
高澄心中暢快地站起身來。
元善見卻在慌亂之中将大袖拂到了面前幾案上的茶盞。
那隻青釉盞掉落地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雖然沒有打碎,卻滾出好遠去了。
他已是面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