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谌陰沉着臉,從靜壽宮出來,回到養心殿。
他端坐在椅子上,達勞虎給他端上茶來,趙谌喝了一口,立馬把茶杯摔在地上:“這麼苦的茶,你要害死朕嗎?
來呀,拖下去打,打到死為止。
”
不管趙谌在宮内如何發脾氣,宰執們的主流意見,還是以不要出巡為上。
直到有一天,淮南西路告急,說鄧州的金兵在向淮西試探。
淮南東路的汪伯彥則上奏,淮南已經有流民結夥為盜,擾動運河沿線。
趙谌得到這些消息,立刻召李綱入宮問對。
“陛下,金賊擾動淮西,可讓當地駐軍防備,隻要守好城池,金賊耗不了多久?
”
“就不怕金賊抄了後路,斷了糧道嗎?
”
“隻要将士用心,便無此虞。
”
“若是将士不用心呢?
”趙谌問道。
“當重重懲戒之。
”
“朕的江山性命都丢了,重懲有什麼用。
”看到李綱一時語塞,趙谌來勁了:“相公當深謀遠慮,若淮西丢失,淮東動蕩,孤便隻好南撤,以免被金賊甕中捉鼈。
”
李綱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眉頭,哪有用甕中捉鼈形容自己的,還是皇帝,他推搪道:“淮南淮北均有重兵名臣,豈會輕易敗壞?
陛下寬心。
”
可接下來幾天,不斷有有奏報到來,金人完顔賽裡繼陷鄧州之後,在鄧州周圍大掠。
五月十八日癸酉完顔賽裡陷蔡州,知汝陽縣丞郭瓒死之。
五月二十二日,完顔賽裡陷房州。
五月二十四日已卯金人完顔賽裡陷汝州,提點刑獄謝京走被殺。
五月二十七日,完顔賽裡陷房州,這已經進入荊湖北路的地界了。
從奏報來看,荊湖守軍不堪一擊。
趙谌執意南下巡幸,一面是少年心性,想到江南去遊玩一番,另一面則是真的害怕被金兵圍在城裡,靖康年間在外逃難,風餐露宿,險些被俘的苦日子他不想再過。
聽到金兵在西南方向肆掠,他不由得緊張起來。
趙谌急切地又召宰執深夜入對。
李綱道:“宰執深夜入宮,京師震恐。
明日再議不遲。
”
趙谌心中十分惶恐,他連夜去拜見朱鳳琏。
朱鳳琏聽說完顔賽裡如此厲害,也不由得驚慌起來。
她故作鎮定:“孩兒勿慌,既然李相公如此鎮定,必有破敵之策。
”心中卻想,庶康,金兵深入西南這樣的危局,你隻怕也沒料到吧。
好不容易熬到了早上,李綱終于入宮,趙谌問道:“李相公,完顔賽裡無人可擋,會不會斷了朝廷的糧道啊。
”
李綱道:“陛下勿慌,隻要東南綱運不斷,汴梁必定守得住。
”
當天下午,從東面來了一條消息:五月二十二日戊申,知密州軍事趙野棄城而去。
趙野以前執政知密州,見山東盜賊縱橫,王命不通,遂個車擔裝載辎重以家屬乘轎馬,棄一城軍民浩浩長行。
軍民偶語兩日不定,於是杜彥等乘間作亂。
運河大亂。
這下,李綱對能否保得住綱運,也沒把握,他召集宰執們會議。
何栗道:“以前王殿帥說,守得住汴梁,是以有糧草為前提,現在綱運混亂,糧草就沒了保證。
還不說守城的事體,就是邊上這百萬流民,若是沒有糧草赈濟,隻怕會作亂呀。
”
張誠伯道:“汴梁絕不可棄,連金賊打到城下,攻破西面城牆的時候,我等都沒有放棄,何況這一次,金賊還遠着呢。
”
孫傅道:“此一時,彼一時。
靖康年間,金賊圍城不假,但城内糧草足支一年,眼下雖無金賊,但饑餓殺人,猶勝兵刃。
”
眼下四個宰執中,何栗與孫傅主張走,張誠伯主張留,李綱還在猶豫:“若走,官家固然無虞,但天子棄國,天下笑柄。
但若是不走,因為乏糧而汴梁城破,那更是笑料。
”
孫傅見李綱猶豫,急道一句:“汴京周邊百萬流民,吾為中書之誤也,若生變亂,吾遺臭萬年。
”
他話說得隐晦,但李綱等人都聽懂了:孫傅說流民是中書之誤,就是指趙谌手書未經中書省而發了出去,流民變亂與其說孫傅遺臭萬年,不如說趙谌會因為掘河的手書遺臭萬年。
不過不能直接指摘皇帝,孫傅以自己代替。
孫傅說的是實情,綱運若斷,周邊流民就會生變,那引發流民的趙谌難辭其咎。
進一步說,輔佐趙谌的各位宰執,在史書上還會留下什麼好名聲嗎。
李綱道:“巡幸之事甚大,當廷議。
”
次日早朝,在李綱的主持下,進行了三省六部樞密院禦史台以及國公以上勳貴都參加的廷議。
廷議的焦點很快就落到了是否巡幸之上。
先由主張巡幸的孫傅說明了理由:東南綱運可能會斷,流民會鬧事,沒糧食汴梁也守不住。
衆多勳貴首先表态:“陛下安危最重,當巡幸江南。
”他們是最願意走的,沒人想再過一遍金兵圍城的日子,而去江南,他們有車有馬有家丁,一路上也不會吃太多苦。
張誠伯站出來反對:“國中不可一日無主,陛下不可輕動。
”
衆臣都表示,宰執威望甚重,有宰執坐鎮汴梁,天下人毫不擔心。
趙谌見這麼多人支持他巡幸,膽子也大了些,說道:“以李相公、張樞密,張中書坐鎮汴梁,朕心甚慰。
”
這時,就聽見堂下一聲怒喝,七十歲的殿中侍禦史,河北西路招撫使張所站出來:“臣要彈劾。
”
“老卿家,要彈劾誰?
”
“老臣要彈劾昏君趙谌,心性跳脫,舉止輕浮,做在國中坐鎮,以安天下之心,卻畏敵避戰,逃遁江南,老夫要彈劾,此子不似人君。
”
他這彈劾一出,滿殿皆驚,一時無人說話。
趙谌回過神來:“來呀,将這老匹夫拉下去。
”
李綱道:“官家,休得急躁。
”他對已經上殿的衛士喝道:“還不退下。
”
随後李綱對張所道:“彈劾君上,非禦史之責也,張招撫請退。
”
張所退下,但他剛才一頓彈劾,把出巡派的勢頭給打了下去。
張誠伯抓住機會,道:“太後尚在監國,當決于太後。
”
“此事何須驚動太後?
”趙谌想要阻攔。
李綱一言而決:“衆宰輔、李中丞,張樞密,吾等一同去見太後,恭請聖裁。
”
趙谌無法,隻得讓黃彥節去通報,不一會兒,黃彥節轉回來:“聖人請李相公、何相公、張中書、孫右丞、李中丞、述古殿直學士劉鞈,侍禦史張所到睿思殿議事。
”
衆人到了睿思殿,朱鳳琏已經在屏風後等着。
“今日殿上争執,吾已聽個大概,還請李相公為哀家詳述一番。
”
李綱就把去留兩派的觀點都說了一遍。
張誠伯有補充了一遍官家坐鎮汴梁的必要。
朱鳳琏沉吟良久,睿思殿中諸人連大氣也不敢出,半晌,朱鳳琏才開口問道:“李相公,哀家就問一句話,若綱運被斷,糧草斷絕,相公可有應對之法?
”
李綱沉思了一會:“臣當設法打通綱運。
”
“那就是沒有辦法了。
”朱鳳琏歎了口氣。
張誠伯急道:“汴梁天下之心,走不得呀。
”
張所道:“臣以性命擔保,若是到了危急時刻,臣一定舍命護送官家和聖人突圍。
”
趙谌道:“你的性命有什麼打緊……”
“閉嘴,”朱鳳琏喝道,“皇兒,自掌嘴十下。
”
趙谌一愣,朱鳳琏怒道:“還不快打。
”趙谌磨磨唧唧的抽了自己幾下耳光。
朱鳳琏這才說道:“諸位卿家不用擔心汴梁無人鎮守,哀家尚在監國,留下來便是。
”
睿思殿中群臣拜倒:“太後聖明。
”
趙谌也跪地:“羞煞兒臣了。
”
朱鳳琏心想:“庶康,我的性命,我的權位,就都托付給你一句話了。
”她對重臣道:“諸位愛卿請起,敢問哪幾位在官家身側護駕,哪幾位幫哀家鎮守汴梁。
”
李綱還未細想過此事,但他自然的邁上一步:“微臣願鎮守汴梁。
”
張叔夜、張誠伯、張所也跟着說:“微臣願留下。
”
劉鞈道:“臣知開封府,守土之責,走不得。
”
朱鳳琏道:“李中丞,你呢?
”
李回道“臣不通軍務,當在官家身邊護駕,監察宵小。
”
“何相公和孫師傅肯定要在皇兒身邊護駕了?
”
何栗臉上一紅:“臣願留下。
”
朱鳳琏道:“不用了,宰相當然要跟在官家身邊。
李相公,你也随皇兒一道南下。
汴梁城中,張誠伯為留守執政,張叔夜為留守樞密,張所為留守都禦史,皇兒你看呢?
”
“全憑母後聖裁。
”隻要答應他南下,朱鳳琏怎麼着都行,也管不了他幾天了。
“既然皇帝南下,殿前司也要跟着南下,讓王禀領軍吧。
”
李綱道:“王殿帥走了,汴梁城防誰主持?
”
“由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呼延灼主持。
步軍都指揮使解潛也随皇兒南下,主持淮西防務。
”
“兒臣領懿旨。
”
“臣領旨。
”
“爾等都退下吧,哀家還有話跟皇兒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