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戰火不絕。
一行人立在城内,兀自覺得地表震動。
朝着北城牆處看了多時,見敵我士卒厮殺喊叫,糾纏鏖戰不休。
又遠遠望見索超的身軀挺立城樓不動。
郭永的家人就在大名,身邊跟着的都是他的親信小厮,有人面帶憂色問道:“老爺,索虜圍城已有數日。
不知援軍何時會來?
”
“援軍之事,自有朝廷和宣撫司運籌。
守城之責,在你我衆輩。
“大名勝,我郭永滿門的赤膽忠心,朝廷定不會相忘。
大名失,則我家子弟之偉烈英名,亦必傳遍南北。
此戰,對于你我而言,是成則顯貴,亡則青史。
本官食朝廷俸祿,當以死報國,爾等也為大名百姓所恩養,亦當以死守護家鄉父老。
”
郭永左右的屬官、親兵,皆親信人。
人皆振奮,都道:“成則顯貴,敗則青史!
”
一隊隊的民夫,在士卒的監督下,擡着開水、飯食,以及補充戰鬥消耗的箭矢、用來打敵的瓦片、木石等物,川流不息,經過郭永等人的身前,送去城頭。
郭永果斷敢為,先采取措施安頓民心,又用言辭激發出來屬官的勇氣,仰頭看了看天色,繁星點點,長夜未央。
他拍了拍肩輿,吩咐:“去城頭,本官要與諸軍漢同肩并戰。
”
郭永騎高高踞坐馬上,打發了屬官各安其職,然後隻帶了三兩個親兵,徑往城頭奔去。
他去上城頭,可能對守城的戰鬥不會有幫助,但是以他文臣之身,竟然有膽氣登城觀戰,對軍中的士氣與城中的民心卻定然會有不小的鼓舞。
越近城邊,危險越大。
地面因挖掘壕溝的原因,起伏不平,甚不好走。
城外金兵的遊砣不時打入城内,或者在城頭上滾兩滾,墜入内城牆下。
落的不是地方的,一塊巨石就能沖垮好幾座民宅。
巨響不斷,煙塵漫天。
直教人分辨不出,沒火把照明處,黑壓壓的難見五指,到底是因為夜色,抑或還是因為煙塵。
好在住在城邊的居民早就已經分散入了城中。
除了民夫、士卒的誤傷,人員的傷亡并不算多。
除了巨石、炮彈,還有城外土山上射進來的箭矢。
嗖嗖嗖,落雨也似。
穿過土牆,走過壕溝,轎夫們迎着箭雨,順着馬道,艱難地朝城頭上行走。
路過的民夫紛紛給他們讓道。
落箭太多了,民夫們動辄便有中箭,慘呼痛叫,随即被扶下擡走。
郭永坐的位置高,相比之下,危險性更大。
跟在轎子邊的親兵從者擡起盾牌,為他遮擋。
郭永看了眼兩邊鬧轟轟的民夫隊列,幾乎所有的民夫都在看着他。
他略整衣冠,正襟危坐,道:“去掉盾牌。
”
“老爺?
”
“去掉盾牌!
”
盾牌撤掉。
露出他毅然堅定的形象。
冒矢石,神色泰然。
也不知從誰人先起,民夫的隊列漸漸安靜下來。
中箭的不再高呼,陷入沉靜。
一個、又一個,一隊、又一隊,成十上百,成百上千的民夫,跪倒在地。
無數的人,仰望他高高在上,迎面箭雨,神色自若,一步步,登上了城頭。
是夜居民遂安。
城頭上,星光燦爛,郭永跳下馬來,與索超并肩而立。
縱槍林箭雨,他們絲毫也無憂懼。
兩人相顧一笑。
雖一文一武,地位差距懸殊,此時不免惺惺相惜。
索超道:“大人來了?
”郭永答道:“為将軍助陣。
”沉默了片刻,郭永又道:“完顔兀術攻勢雖銳,不足懼也。
”索超點了點頭,沒有回答,極目遠眺,視線投往東北方向。
河東河,北四庭柱一根梁,隻剩下大名、河間兩城,大名若失,河東則孤懸一隅,河北再也不能作為京師屏障。
河間的張益謙與滄州的呼延庚,也當知道大名的重要,派來援軍了吧。
今晚的黃河岸邊,呼延庚的船隊停泊處,卻一夜無事。
第二天天亮,休整了一夜的呼延庚部開始向着金兵進攻。
每個指揮都排成五行的方陣向前行進。
長槍如林,旁牌如牆。
高寵帶領的一指揮輕騎在步軍陣型間遊動。
完顔訛裡朵指揮金兵騎兵上來沖殺一陣,雙方殺傷相當,宋軍依靠陣型,略微占優。
但是金兵騎兵多,而宋軍四個團全是步卒。
每當金兵發起沖擊,宋軍就不得不停下推進,就地紮住陣型。
而金兵可以自行選擇進攻和撤退的時機。
雖然簰城就在三裡地外,宋軍經曆了大半天時間,也未能成功推進到簰城邊上。
呼延庚在最後督戰,面沉似水。
他身邊幫着處理文字的幕僚已經正式換成了身為鸾閣長史的高鹭,王貫清已經專門負責發展他的東海書社,留在滄州。
高鹭見呼延庚不高興,輕聲說道:“将主,敵人騎兵多,也是沒有辦法。
”
呼延庚道:“吾非是為眼前局面煩心,隻是可恨,本來北人善馬,南人行船。
我軍沿着大河奔馳,來去如風,金賊奈何不得,這下金賊已經想到阻斷水運的方法。
我軍行動大受阻礙。
”
高鹭對走船這些事全無想法,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到了未時,宋軍終于推進到了簰城邊上,簰城上的金兵早已撤走,宋軍的軍漢登城,在城上澆上引火之物,點火焚燒。
這一座簰城,首先是一道橫貫黃河的浮橋,橋上再用木梁架起城池來,所費工料巨大,這下被呼延庚燒掉,想來金兵也一時之間也難以再造一座。
再簰城燃燒的火光照耀下,呼延庚的部下當晚再在附近紮營歇息,待簰城燒幹淨了,白天再行船通過。
呼延庚已經回到船艙裡,睜着眼睛睡不着,他想起在穿越之前,看過一本在易水上打仗的小說,敵人也是紮起了這種簰城,阻斷河道,而主角一方直接駕船沖上去,在簰城上登陸,将守軍殺散。
“不知道這種類似于跳幫的方法能不能行,以後讓海軍陸戰隊試驗一下。
”
簰城燃燒的大火,也讓大名的守軍望見了。
衆人皆驚疑不定。
有人認為是援軍擊破金兵的阻截,但立即遭到反駁》
“援軍若是大勝,,還不快馬加鞭的趕來,放勞什子火。
那個方向,也不像金賊屯糧之地。
”“那你說,火是金賊放的,燒了援軍什麼?
”
“老子怎麼知道。
”
争論不休。
郭永一語定調:“定是援軍大勝,諸人休得議論。
”
郭永威望卓著,他講話讓全城軍民信服。
大名城中諸軍等了兩日,發現金兵攻勢越來越猛,而援軍不見蹤影。
完顔訛裡朵部有将一些首級、旗号懸挂起來,呼喝金兵大勝,斬首無數。
大名城中的人心,又開始動搖。
聞達所部,經曆這段時間的苦戰,損失頗多。
有親信部将勸他:“将主不見欲為楊惟忠呼,欲為王淵呼?
”
聞達又去請示郭永,郭永責備道:北門所以蔽遮梁、宋,彼得志則席卷而南,朝廷危矣。
借力不敵,猶當死守,徐锉其鋒,待外援之至,奈何棄之?
”
當天夜晚,聞達帶領親信部将,收拾細軟打開南城門,棄城逃跑。
聞達部一出城,就被金兵發現,他被金兵一個猛安追及,全軍覆沒,聞達跳下馬來,高舉雙手:“願降大金。
”
金兵得了聞達的确切消息,知道大名東城門防守較為空虛,于是全軍從東門突入。
東門宋軍大潰。
索超聞訊趕至,雖竭力阻擋,戟指大罵,擋不住城門已開。
大怒之下,隻身匹馬,殺入敵陣,三進三出,陣斬金兵大将完顔韶合,但仍擋不住金兵入城。
既然城池守不住,索超隻好引領本部,護住郭永,往外沖殺。
郭永道:“索将軍,老夫有與城池共存亡之諾言,絕不離城。
你且帶老夫印信和一個孫兒,順着黃河尋找援軍。
”
索超苦勸,郭永道:“何必如此,此乃老夫的命令。
待吾孫長大,當嗣我業,滅諸虜。
”
索超這才遵令帶領自己的騎兵部屬,帶着郭永的孫兒,向外突圍。
金兵在天亮時分,控制了大名全城,完顔訛裡朵、完顔闍母、完顔兀術端坐在府衙裡,将俘虜的郭永押上來。
完顔兀術先是倨傲的問道:“郭運使視我大金為野人,今日如何?
”
郭永瞪了一眼一旁的聞達,同樣倨傲的回答:“郁郁乎文哉?
”
完顔訛裡朵走下去,解開郭永的綁縛:“吾國君臣,素來仰慕君子人傑,願請運使為宰相。
”他這倒不是空話,在另一個時空俘虜了張叔夜劉鞈等名臣後,也曾想招降。
而對郭永,史載:金人奇永狀貌,且素聞其賢,乃自相語,欲以富貴啖永。
永瞋目唾曰:“無知犬豕,恨不醢爾以報國家,何說降乎?
”怒罵不絕。
完顔訛裡朵大怒:“聽聞就是你這窮酸,阻擾城中軍漢投降。
”
郭永伸手指着完顔訛裡朵的鼻子:“我一介書生,将你金國三大郎君阻擋十餘日,爾等羞也不羞?
胡不速殺我死?
當有勇者嗣我業,滅爾曹。
”
完顔訛裡朵一刀将郭永的手臂砍斷:“爾自尋死路。
”
金人怒斷所舉手。
乃殺之,一家四十餘口皆遇害。
雖素不與永合者皆面恸,金人去,相與負其屍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