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李伯皓、李仲軒,三個人回到了西市。
西市重新開張了,原本擁塞在各處門口的商賈、客人紛紛往裡走。
擠在這熙攘人群間的李魚三人,當然就聽到了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
有人說,西市裡走了水,燒毀了一大片商鋪,他的家就在西市左近,看到過那大火和濃煙,一直燒到今天早上呢。
于是就有人擔心、有人興奮起來。
擔心的是商賈,誰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店鋪遭了殃。
興奮的是百姓,如此一來,或者可以淘到很多便宜東西呢。
但是,他們再急,也快不起來,因為所有的人都是此時
剛剛湧進西市,人太多,肩并肩,人挨人,隻能緩緩随人流而行。
又有人說,西市裡遭了賊,一大早就來了好多捕快,還有官兵,擡出了七八具屍體,可見昨夜這裡曾經遭遇過一場大戰。
于是又有商賈擔心,他的店有沒有遭了劫。
昨夜西市一把火,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其實,這些人沒有一個清楚西市裡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究竟死了多少人。
隻是,原本如太陽一般每天準時升落開合從不耽誤的西市,竟然破天荒地閉市了大半天之久,還是不禁令一些附近的老居民産生
了些許聯想。
這種情形,雖然罕見,卻也不是決然沒有。
一些附近的年老居民不期然想起,曾經,也出現過類似的情形,那還是十年之前。
“十年前,西市裡也曾有過類似的一幕。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站在這裡,也是這麼看着外面。
那時這裡的門窗還不是這個樣子,又過了三年,才由楊思賢改建過的……”
常劍南摸挲着窗棂,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樓下街上,商賈與客人并肩而行,漸漸散向不同的道路,腳步匆匆。
“那時的你,軍伍之風尤勝。
誰也不認為,一個軍漢,有頭腦、有手段,會成為這裡的主人!
”
常劍南身後傳來一個懶洋洋的女人聲音,有些低沉,微帶沙啞,透着一種綿綿的磁性,隻聽在耳中,就令人覺得無比銷魂。
如果是李魚聽到這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一定會驚歎,這個女人若去做聲優,不知要讓世間多消耗幾噸手紙。
一個美婦人斜斜倚着室中一處雕花的隔欄,淡淡的紫色衣衫,像一一阕瘦瘦的詩,又或者淨玉瓶中一枝綻放正豔的粉桃花。
她靜靜地靠在那裡,臉上帶着一絲惆怅,人沒有動,但你一眼看去,卻感覺她好像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在動,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味道。
尤其是她的眼睛,就那麼懶洋洋地睨着,并沒有眯起,但就是給你一
種媚眼如絲的感覺。
看到這個女人,你才知道怎麼叫女人味兒。
看到這個女人,你才知道女人味兒不是嗅出來的,而是看出來的。
就是這樣一個可以令男人們夢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尤物,活色生香地站在那裡,常劍南饒有興緻地看着的,卻是樓下螞蟻般忙碌匆匆的芸芸衆生。
常劍南笑了笑,道:“我若說,我自己當時都沒想過,你信不信?
”
“我信!
”
女人動了,款款地走近來,她隻是正常地行走,沒有刻意地“強調”女性胴體的柔美,但就是給人一種袅袅娜娜的感覺,腰在動,髋在動,腿在動,兇……似乎也在動。
她在案幾前坐了下來,拈起酒壺,給自己斟了杯酒,紅唇就玉杯,小口地一抿,動作風姿優雅得無可挑剔。
“我隻是沒想到,我是曹韋陀的枕邊人,你居然不殺我!
配合你給予曹韋陀緻命一擊的,也是我。
對我這樣一個腦有反骨的蛇蠍女人,居然還敢委我以重任,一直讓我擔當西市第三梁。
”
西市四大梁,主管經營的是喬向榮,主管人脈的是王恒久,主管建造的是楊思賢。
隻有第三梁,替常劍南打理他那富可敵國的巨大财富的第五淩若,一直沒有抛頭露面。
想不到,竟然是一個如此的一個絕色尤物。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她似乎嬌弱,又似乎充滿了昙花一般神秘的韻味,無論你用怎樣美好的詞彙去形容她,似乎都不嫌過份。
即便是以妖娆妩媚而聞名的绛真樓第一美人兒戚小憐,與她的風情相比,都要弱了幾分。
那種内在的沉澱與歲累,那種歲月的發酵與豐富,是一個小女娃兒無法追及的。
“你擅理财,曹韋陀在的時候,實際上就是你在替他打理财務,當時,我剛剛把西市拿到手,手裡隻有兵,同樣求才若渴,所以人盡其用罷了!
”
“我連自己的男人都敢坑,你就不怕我再坑了你?
”
“呵呵,如果我告訴你,我并不是疑人不用,而是詳細地調查過你,我知道你的底細,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個老大,其實兇襟也不是那麼的寬廣了?
”
第五淩若微微地眯了下眼,明明隻是審慎與警覺的表現,卻像是一隻波斯貓兒被主人輕輕撫摸了一下頭的慵懶,說不出的迷人。
“你本是良家女,曾經遇到一個男人,一見鐘情,自此種情。
本以為你嫁他娶,從此長相厮守,卻不想曹韋陀竟橫刀奪愛。
他既有權又有錢,他的錢多到能買走父母對女兒的愛,他的權也能改變質比金堅的
情……”
“你不要說了!
”
第五淩若的削肩止不住地發抖,眼中已然蘊起一抹霧氣。
天知道當年發生的一切,是何等深沉地傷害了她,以至時過境遷,今時今日裡提起,她仍然情難自控。
常劍南歎了口氣,道:“我必須得說,不說,就沒有機會了,我已時日無多,你知道的。
”
第五淩若柔美的雙手緊緊地攥起,晶瑩的肌膚下,指節撐的發白:“我知道你快死了,你不用整天像詛咒自己似的一遍遍提起。
而我的事,與你死不死毫無關系,也用不着提起!
”
常劍南怔了怔,慢慢地轉過了身,凝視着第五淩若嬌美無俦的容顔。
十年前,她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及笄少女,十年後,她是一個風韻無窮的少婦,她的肌膚依舊吹彈得破,歲月在她身上,似乎隻是掃去了她眉宇之間的稚嫩,除此之外,似乎沒有留下絲毫痕迹。
常劍南緩緩地道:“你錯了!
我不是在頹喪地詛咒自己,而是迫不及特地歡喜期待着,因為這樣,我就能快些去陪她了。
這許多年來……”
常劍南傷感地望了眼終南山的方向:“她一個人,一定寂寞的很!
”
常劍南又慢慢轉向第五淩若:“還有你的事,雖然與我死不死沒什麼關系,但我還是要說,因為我若不說,等我死後,這個秘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第五淩若冷笑:“秘密?
不就是生身的父母為了錢,給自己的親生女兒下了藥,乖乖送給一個惡棍蹂躏嗎?
不就是一個曾經與你海誓山盟的男人,卻畏懼于人家的權勢,乖乖放棄了那個絕望地等着他來拯救
的薄命女子嗎?
除了醜陋,隻有惡心,有什麼好說的!
”
常劍南看着她,慢慢走過去,在案幾對面坐了下來。
“時間過了很久了。
我沒見過你那位兩小無猜的情郎,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過,他的事,我倒還有些印象。
”
第五淩若一雙明媚的眼睛瞪着他,眸中有殺氣。
她本來已決心永遠忘記那個男人,但是常劍南偏偏揭開她心底的傷疤,讓她流皿。
常劍南輕輕點了點頭:“淩若,我不知道,繼續瞞着你,對你來說,是一種幸運亦或不幸,但這真相,你有權知道的。
”
第五淩若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齒地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
常劍南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輕輕地道:“别把男人,都想得的那麼壞。
我有多愛她,你知道!
你愛的那個男人,一樣這樣愛着你。
”
第五淩若依舊冷笑:“是麼?
所以我費盡心機,為他保留清白。
而他卻負了我,畏于曹韋陀的權勢,拿了曹韋陀賞賜給他的錢遠走他鄉。
如今他已經兒女滿堂了吧?
偶爾會想起我來,心懷歉疚麼?
哈!
”
“我知道,風情萬種如你,居然還是一個處子,任何人都想不到。
就算當初知道你不曾被曹韋陀玷污的人,也以為你早成了我的禁脔。
”
常劍南笑了笑:“當時曹韋陀内憂外患,敗迹漸露。
而你顯露了你精于理财的天賦,他那時恰恰需要這麼一個人!
雖然尤物難得,但是保住江山,才有美人,這個道理他懂,所以他沒有強迫你!
”
“我也知道,你竭力為他理财,展示你的本領,讓他器重你,依賴你,從而不敢強迫占有你,是為了等你的情郎來救你。
你很聰明,甚至為此攢下了一大筆錢,收買了曹韋陀的一些親信,安排好了一切……”
“可是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他出賣我!
他不相信我們逃得掉,他居然掉過頭來出賣我……”
第五淩若的眼睛紅了,晶瑩的淚珠噼呖啪啦地掉下來,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再也不複方才的優雅與矜持。
常劍南有些内疚地輕輕搖頭:“他沒有!
他沒有逃!
他依約回來找你了!
”
第五淩若整個臉都凝滞在那兒,吃驚地看着他:“你說什麼?
”
常劍南用力點點頭:“你的男人,沒有抛棄你!
更沒有背叛你!
這是我,審訊曹韋陀的遺黨時,得到的消息!
”
第五淩若像風中的花兒一樣簌簌地發起抖來,她努力地撐着桌子,想要站起來,全身卻已毫無力氣,就像她當年喝下母親親手為她烹的湯,身子酥軟成泥的時候。
“你……你說什麼?
”
“他依約前來,要和你遠走高飛。
但是,他被曹韋陀的人發現了,他怕連累你,被曹韋陀發現你的背叛,所以沒敢趕往與你約定的地點,而是引開了追兵,把所有的事攬在了他自己身上。
”
“你……你……他怎麼樣了?
”
第五淩若這回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他死了!
”
仿佛一記大錘,狠狠地錘在第五淩若的心上,她曾經碎過的心,登時再度碎成了片片。
常劍南輕輕搖頭:“不要問我,他的骨骸埋在何處。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或者……是被曹韋陀的人喂了狗,你知道,曹韋陀喜歡用這種手段對付反叛他的人。
而對你,他當然願意用你的情郎已然背叛了
你的消息來消滅你的情意!
”
“我……我……”
第五淩若的身子搖搖欲墜,已經将要昏倒。
常劍南道:“我沒有告訴你這件事。
因為我覺得,你恨男人,不相信男人,從此無情無欲,或許……能為我做一個更稱職的掌财人。
可是,人是會變的,我老了,也快死了,也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
常劍南感傷地笑了笑:“斯人已逝,骨骸業已化為塵土了。
節哀吧!
”
第五淩若咬緊了牙關,狠狠一掌向常劍南掴來,常劍南沒有閃躲,就那麼默默地看着她。
受到這個消息的強烈刺激,第五淩若此時竭盡全力的一掌,其實也是慢到了極點,弱到了極點,那指緣剛剛挨到常劍南的臉頰,她就昏了過去。
常劍南凝視着昏倒在榻上的第五淩若,輕輕地道:“原諒我,對不起!
”
……
“情形好像不對啊!
”
為了避免更大的影響,西市已重新開始營業,但東籬下一帶,善後工作仍在繼續,官府的人也還未全部離開。
李伯皓看了看西市署門口進進出出的捕快,有些疑惑地道。
李魚也猶豫了一下,道:“走,先進樓裡打探一番!
”
他們轉身折向了東籬下,東籬下一樓大堂裡的夥計們都在拾掇桌椅,忽然看見李魚出現,叽哩咣啷,手中的桌椅掉了一地,其中一個椅子就砸在腳面上,都忘了呼痛。
他們震驚地看着李魚,李魚也在狐疑地看着他們:“怎麼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昨夜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麼?
”
李魚知道這些夥計所知有限,馬上向二樓走去。
待他三人一走,那些夥計馬上震驚地竊議起來:“李老大,就這麼悠哉悠哉地出現了!
”
“他昨夜發動了那麼大陣仗的戰鬥,殺得屍山皿海,這一大早的,就跟沒事人兒似的出來了?
”
“這氣魄,啧啧啧……”
“他居然就帶了兩個侍衛,我真是服了他了!
”
“這倒沒啥,王大梁都完蛋了,西市任他橫着走了,帶不帶人的有什麼?
隻是這官府的人都還沒走,他敢出來!
”
二樓上,一個夥計肩上搭着毛巾,從長廊走來,陡見李魚,“啊”地一聲尖叫,趕緊捂住了嘴巴。
李仲軒按捺不住了,道:“我說,你怎麼跟見了鬼似的?
”
那夥計忙不疊點點頭,急忙又搖搖頭。
李魚道:“喬大梁可在樓上?
我要見他!
”
那夥計趕緊擡手指指樓上。
“謝謝!
”
李魚點點頭,領着李伯皓和李仲軒向樓上走去。
三樓,就是四梁辦公所在了。
隻是楊大梁平時不來這裡,喬大梁此刻閉門不出,不知道在籌劃什麼,王大梁已經自盡了,所以三樓來來去去的辦公人員也都摒了呼吸,踮了腳尖,一個個跟清明時節的遊魂
似的。
李魚三人上了樓,正要走向喬大梁的房間,軌軌軌地一陣響,一道門戶一開,從三樓通往樓上樓的升降梯房打開了門,四梁之中唯一一個應該還算正常的第五淩若,跟遊魂似的飄了出來。
通向各處的通道間,那些辦公人員都站在那兒,正呆滞地看着李魚一行三人,忽然看見第五淩若神思恍惚地飄出來,不禁更加吃驚:“這是……西市四梁,不會都出了問題吧?
”
第五淩若兩眼呆滞,遊魂兒似的往前走,忽然嬌軀一晃,肩頭撞在牆上,腳下不穩,就要跌倒。
李魚并不認識她,眼見一位姑娘神思恍惚的,趕緊上前攙了一把,道:“姑娘,你沒事吧?
”
第五淩若飄忽的眼神兒擡起來,忽然看清了李魚的樣貌,禁不住一聲尖叫!
二樓那位夥計聽到三樓傳來的尖叫,登時松了口氣:“你瞧,沒深沉的也不隻我一個,三樓的夥計一樣沒深沉!
”便怡然自得地繼續打掃各處雅間去了。
“不可能!
他不是死了嗎?
就算沒死,也絕不可能一點沒變,為什麼他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我在做夢,我一定是思念過甚,産生了幻覺!
”
第五淩若緊緊地抓住李魚的手臂,雖然她不會武,但此刻緊緊地攥住李魚的手臂,竟爾令李魚覺得手腕生痛。
“姑娘?
姑娘?
”
李魚正在納悶兒,這裡怎麼會有一位如此失态的美貌女子?
一時之間,他心中甚至生出些不太健康的聯想:常老大貪色好欲,強占民女一類的……
第五淩若被他的聲音喚醒了:“不是做夢!
那就是……人有相像了。
隻是,這個男人,和他長得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
第五淩若迅速恢複了理智,她深深地凝視着李魚,仿佛看到了那曾被他愛過一陣子,恨了一輩子的情郎。
隻是淚水在迅速凝聚,模糊了她的眼睛,使得她想看清這男人,都成了一種奢望。
第五淩若的人跑了過來,試圖攙起她來:“大梁,您怎麼了?
小的扶您起來!
”
李魚聽他們一說,這才知道這個美貌女子竟是他一直不曾見過的西市第三梁,李魚吓了一跳,連忙禮貌地想要拿開第五淩若的手指:“姑娘,請放手!
”
李魚幾乎是一根一根地掰開了她的手腕,第五淩若慢慢低下頭,兩顆淚珠無聲地淚下,打在他的手腕上。
可因此一來,第五淩若卻突然看到了李魚系在腕上的“宙輪”。
“那是……那是他的飾物……”第五淩若這一天之内所受到的刺激,實在比她這一輩子受到的打擊都多。
她張了張嘴巴,想要說話,可驟受強烈刺激之下,嗓子一時竟然失音了。
她隻是顫抖地指着李魚腕上的“宙輪”,嘴唇翕動了幾下,
就身子一軟,再度暈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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