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内,陳旭、陳虎、典韋三人,聽說了校場上發生的事情以後,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
三人盡皆出身草莽,少時有任俠之氣,雖然性如烈火,卻也隻會直來直往。
哪怕陳虎對馬玩恨之入骨,也隻想将其狠狠折磨一頓,然後把他殺掉罷了,根本玩不出這麼多花樣。
“大兄,阿沫是不是有點過了。
”
這麼多年以來,陳虎雖然早已不是當初,陳家村那個單純少年了,可是聽到陳沫的所作所為,也感覺有些背脊發寒。
倒不是說陳虎太過仁慈,隻能說陳虎覺得,這根本不像是一個十四歲孩子,應有的手段。
陳虎很擔憂,陳沫以後性格會不會有所扭曲。
典韋沒有說話,可是他眼中也露出了深深的擔憂之色,繼而将目光放在了陳旭身上。
陳旭眉頭緊緊皺起,他想過陳沫手段會比較激烈,卻沒想到會激烈到這種程度。
哪怕關平私下向他報告,說陳沫要讓人将馬玩親信,以及家眷全都抓過來的時候,陳旭都沒有失态。
在陳旭看來,叛亂者就要承受應有的審判,雖然遷怒無辜并不是一個好品質,可是殺戮有時候也代表着震懾。
縱然陳沫将這些人全都斬殺,陳旭雖然感覺有些不太合适,也不會阻止自家侄兒發洩憤怒。
可是當着馬玩的面虐殺他的親人,而後又将其生烹,并且在衆人面前吃人肉,這種事情陳旭卻有些接受不了。
當然,若是像當初程昱出塞那樣,在被逼到絕路的情況下以人肉充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陳沫的所作所為,就好像那種心理扭曲之人一般,太過瘋狂。
“怎會如此?
”
陳旭心中,不由産生了濃濃的疑惑,以及一縷無法掩飾的憂慮。
陳氏三兄弟盡皆出身貧寒,心底都還有一抹善良之地,有着屬于自己的堅持。
陳靜雖然有時候為達目的不折手段,卻也會有自己的底線。
就比如,陳靜對于百姓十分優待,對于自己認可的人更是推心置腹。
可是陳沫,卻讓陳旭有些看不透了。
“他真的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麼?
”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陳旭終究還是忍不住,要去看一看陳沫。
他絕對不願見到,阿靜的兒子因性格扭曲而誤入歧途。
陳旭帶着典韋、陳虎,悄無聲息來到陳沫臨時府邸,守在門口的士卒正要行禮,卻被陳旭制止,并且示意衆人噤聲。
三人剛剛走進庭院,就聽到了一陣劇烈的幹嘔之聲。
“嘔,嘔,嘔!
”
陳沫站在一棵大樹下面,左手扶住樹幹,右手捂住兇口,不停幹嘔着。
地面,已經有了許多嘔吐物,以及黃色的不明液體。
在陳沫旁邊,李猛臉色也有些蒼白,看着不停嘔吐的陳沫,眼中閃過一道痛惜。
“阿沫,你為何要如此?
”
李猛右手輕輕拍打着陳沫的後背,終于忍不住出聲詢問。
他一直将陳沫當做自己親弟弟看待,也知道陳沫當衆吃人肉的時候,雖然看似滿臉笑意,其實肚中早就翻江倒海。
可是他不明白,陳沫為什麼要這麼做。
繼續幹嘔了一陣,陳沫幾乎将苦膽都吐了出來,實在吐不出什麼東西,這才臉色蒼白的擡起了頭。
他略帶歉意的看了李猛一眼,說道:“兄長,對不起了。
”
李猛不在乎的擺了擺手,道:“馬玩那厮乃是義父的仇人,我早就想要生食其肉,今日阿沫倒是讓我完成了自己的心願。
”
陳沫搖了搖頭,正色道:“我知道,若非因為我,你絕對不會吃人肉。
”
李猛沒有說話,隻是輕輕為陳沫拍着後背。
過了許久,他才再次問道:“能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嗎?
”
聞着地上嘔吐物散發出來的氣味,陳沫不由厭惡的皺了皺鼻子,而後拉着李猛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面,拍了拍旁邊,示意李猛也坐下來。
李猛沒有絲毫猶豫,就與陳沫并排坐在了一起。
陳沫擡起頭,看着遠處的炊煙,歎息道:“正如兄長所言那般,馬玩乃害死阿翁的罪魁禍首,吾身為人子食其皿肉有何不可?
”
李猛張了張嘴吧,顯得猶豫不決,終究還是說道:“可是,我不想你變成那樣。
”
陳沫卻是笑了笑,蒼白的臉上也顯露出了一道紅暈。
将腦袋靠在李猛肩膀上,陳沫歎了一口氣,說道:“伯父雖然坐擁四州之地,陳氏的底蘊終究還是太弱了。
”
“我們這一輩,政兄乃是嫡長子,日後肯定會接管伯父基業。
政兄學識淵博,才能出衆,也足以擔此重任。
”
說到這裡,陳沫停頓了一陣,道:“然而,除卻政兄以外,駿兄、阿季雖然也是頭角峥嵘,終歸是勇武有餘,謀略、狠辣不足。
”
陳沫臉上露出了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惆怅,歎道:“這麼勢單力薄的家族,想要執掌一個龐大的勢力,決不能缺乏狠辣手段。
”
靠在李猛肩膀上的陳沫,好像感覺太熱了,居然直接躺在石闆上面,看着天空的白雲。
“阿翁生前曾經跟我講過,他願意隐于幕後,為伯父做一切必須做卻不能做的事情,願意将所有的罵名,都背負在自己身上。
”
“哪怕為此被衆人忌憚,哪怕因此身敗名裂,隻要陳氏能夠發展壯大,他都在所不惜。
”
“阿翁曾經問過我,願不願意繼承他的事業,我一直都是緘默不語。
”
說到這裡,陳沫眼中泛起了淚花,道:“可是阿翁現在去了,他雖然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話,我卻知道他的期待。
”
“陳氏,不僅需要一個王者,需要領兵縱橫的将軍,還需要一個隐于幕後,為達目的不折手段之人。
”
“縱觀整個陳氏,也隻有我符合這個條件。
阿翁願意為了陳氏奉獻一切,我又何必在意自己的名聲?
”
“我今日之所作所為,就是要讓人知道背叛伯父的下場,讓人知道什麼比死亡更加可怕。
”
說到這裡,陳沫眼中閃過了一道,與其年齡不相符的狠厲之色。
李猛身體僵在那裡,過了許久才舒展開來,展顔笑道:“無論阿沫做出什麼選擇,我永遠都會支持你。
”
陳沫起身,看着李猛的雙眼,笑了,笑得很燦爛。
而此時,陳旭三人在外面,已經将陳沫的話全都聽進了耳朵中,陳旭眼中更是泛起了淚花。
陳沫隻是一個孩子,一個從未見過鮮皿的孩子,今日卻強忍住胃部的翻湧,吃掉馬玩舌頭,而後談笑風生的欲李猛飽餐一頓。
方才劇烈的嘔吐聲,讓陳旭知道,陳沫并非良知泯滅,而是他選擇了一條與陳靜一樣的道路。
為了這個家族,陳沫願意像陳靜那樣不顧一切,甚至比起陳靜更加偏執,更加瘋狂,更加令人畏懼。
年僅十四歲的陳沫就已經如此,若是待其長大以後,絕對會成為一個令敵人聞風喪膽的人。
任何想要背叛陳旭的人,都會考慮一下今日發生的事情,掂量一下能不能承受陳沫的怒火。
聽到這裡的陳虎拳頭緊握,眼圈有些泛紅,就要沖過去抱着陳沫痛哭一陣,卻被陳旭拉住了,示意他不要出聲。
陳旭沒有說一句話,就帶着兩人輕輕地走了,正如他們輕輕地來。
路過門口的時候,陳旭還叮囑過守門士卒,不要将自己過來的消息告訴陳沫。
回到了自己住所的陳旭,将所有人都遣散,而後把自己關在屋内,看着陳靜送給他的那柄寶劍,久久不語。
右手拇指劃過那個‘靜’字,想起了陳沫今日,那些略帶稚嫩卻有擲地有聲的話語,陳旭忽然熱淚盈眶,大滴的眼淚頓時滴落在劍身上面。
這種眼淚,不是悲痛,而是愧疚;可是這種愧疚,卻讓陳旭感覺自己的心都在抽痛。
對于自己突然爆發的情感,陳旭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住,隻是撫摸着劍身默默流淚,終究還是強忍着沒有哭出聲來。
哪怕他已經見慣了生死,哪怕如今的陳旭早已今非昔比,有時候甚至為達目的不折手段,可他心中,卻總有一塊極度柔軟的地方。
陳旭乃是一方諸侯,哪怕悲傷的時候,仍舊獨自一人包紮傷口,品嘗苦痛,而不會輕易讓其他人知曉。
這場突然爆發的情感來得如此猛烈,陳旭右手保住劍身,左手抹着眼淚,卻無論如何也抹不幹淨。
足足哭了半盞茶的功夫,陳旭才穩住情緒,對着手中的寶劍輕聲說道:“阿靜,我欠你們父子太多。
”
對于陳靜,陳旭不僅感覺有兄弟情義,他一直覺得,陳靜為自己默默付出了許多。
若是沒有陳靜,又豈會有陳旭今日?
陳靜雖然走了,可他的兒子陳沫卻繼承了陳靜的意志,願意為了陳氏而化身成為一條毒蛇,一條讓任何人都害怕的超級毒蛇。
哪個少年沒有金戈鐵馬,縱橫天下的夢想?
陳旭相信,陳沫一開始不見得想要繼承陳靜的意志,可是當自己父親死去以後,陳沫知道,自己不得不扛起這個重任。
正如他所說,陳氏需要的不僅是陳政那種王者,也不僅是陳駿、陳季那種武者,還需要一個隐于暗中,讓所有人都忌憚的影子。
縱觀整個陳氏,也隻有陳沫符合這個條件。
陳沫明明比其餘幾個陳氏子弟都小,卻默默将這種重擔扛在自己肩膀上,并且無怨無悔。
這種付出,不可謂不大。
陳旭聽聞這個消息以後,也想過不讓陳沫如此行事,可是他也知道,陳沫之言非常有道理。
若是自己以後去世,陳氏的确需要另一個陳靜的誕生。
而且陳旭知道,陳沫比他父親陳靜還要偏執,哪怕自己苦口婆心進行勸說,陳沫也不會改變心意。
既然如此,陳旭也隻能随他去了。
隻是他的心,卻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平靜下來。
“阿靜,我一定會好好培養阿沫,讓他日後成就遠遠超過以前的你。
我還向你保證,隻要陳氏一日存在,你那一脈必将永保富貴。
”
“縱然你子孫之中有人反叛,你那一脈也絕對不會被滅絕!
”
陳旭緊緊握住這柄寶劍,聲音嘶啞而低沉。
寶劍似乎有靈,在陳旭手中輕微震動着,一道劍吟響起,宛若在回應陳旭的話語。
隐約之中,寒光閃閃的劍身之上,倒映出了一個模糊的身影,陳旭努力眨着眼睛,卻是看不清那道身影的真容。
這一日,陳旭獨自一人躲在屋内飲酒,喝了許多、許多,極其罕見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以後,陳旭就倒在地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睡夢中,他仿佛看到了陳靜的音容笑貌,看到了那個睚眦必報,卻又豪氣幹雲的身影。
哪怕第二天醒來以後,這種夢境仍舊顯得如此真實,仿佛以前發生的事情就在眼前。
……
臨泾城内,對于陳沫的議論之聲此起彼伏,哪怕是關中軍内,很多人對于陳沫也都頗有微詞。
可是陳沫那如同惡魔般的笑容,卻是刻進了中了腦海中,随後幾天但凡陳沫所到之處,衆人盡皆退避三舍,不敢與其對視。
面對衆人的議論以及畏懼,陳沫卻是仿若未聞,完全沒有扶着樹幹嘔吐的軟弱,臉上反而一直挂着溫和的笑意。
可是那些看到這種笑意的人,卻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就連典滿、關平亦是如此。
陳沫雖然隻有十四歲,卻已經養成了一種無形的威懾力。
當陳旭得知,衆人私下對自家侄兒議論紛紛的事情以後,卻是下達了命令,再有敢議論陳沫者,殺無赦。
臨泾剛剛經曆過鮮皿洗禮,百姓們可不認為關中軍是仁慈之輩,一時間全都閉上了嘴巴。
至于城内的關中軍,也知道自家主公向來說一不二,卻也不敢再亂嚼舌頭。
又在臨泾停留了幾日,安定郡其餘縣城望風而降,城内大小事務也都已經處理完畢了。
鐘繇也派遣新的官員前來赴任以後,陳旭終于帶領大軍往西邊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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