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中原(1)
河南道,汴州,尉氏。
尉氏是個小地方,位置偏僻,人口稀少,天寶年間也不過三萬人,幾番戰亂過後,幾乎沒有什麼完整的建築物,到處都是灰蒙蒙的廢墟,大大小小的道路全部都被廢墟掩埋了,空氣中飄蕩着濃郁的腥臭味,隻要是上過戰場的人,都知道這是什麼味道。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尉氏都完全沒有一個縣城的樣子。
然而,尉氏雖然殘舊,卻是名聲在外,在史冊上有許多風流人物。
戰國時尉缭協助秦王完成統一大業;東漢著名文學家、書法家蔡邕及其才女蔡文姬均有佳作留世:“建安七子”之一的阮踽,“竹林七賢”中的阮藉、阮鹹分别以詩文、音律彪炳史冊;南北朝時的梁目錄學家阮孝緒撰《七錄》開中華目錄學之先河;本朝大将劉仁軌英勇善戰、破寇有功官至文昌左承、同鳳閣鸾台三晶;又有本朝高僧神秀創建佛教禅宗北宗而被譽為大通禅師,不勝枚舉。
隻可惜,尉氏名聲在外,居住在這裡的人民卻屢遭不行。
安史之亂時,安祿山的大軍從這裡經過,将這裡夷為平地,随後唐軍和叛軍又在這裡展開拉鋸戰,終于将這個名不經傳的地方徹底的從地圖上抹去。
始後,這裡足足荒蕪了五十年,直到憲宗元和年間,才逐漸有人返回這裡安家樂業,又用了足足五十年的時間,才稍稍恢複了生機。
可惜,一口氣還沒有喘過來,黃巢起義軍又從這裡經過,于是這裡再次變成了一片廢墟。
黃巢之亂平息以後,尉氏的戰火并沒有停止燃燒,宣武軍、忠武軍、淮西軍在這裡走馬燈的輪換,你方唱罷我登場,忙的不亦樂乎。
這裡原來是忠武軍和宣武軍經常交戰的區域,正規軍和散兵遊勇都在這裡燒殺搶掠,還幸存的民衆早就搬走了,隻有軍隊長時間駐紮在這裡。
光啟二年以後,宣武軍建立了以汴州大梁(開封)為核心的政權,修補了和忠武軍的關系,尉氏的安全還是有保證的,然而,秦宗權率領淮西軍拼命反撲,這裡再次有可能成為戰場。
在尉氏廢墟西北部的某個小院子裡,站着幾個宣武軍的衛兵,他們很警惕的盯着四周。
不知道哪裡突然刮起了風,廢墟中的塵土全部都被卷了起來,整個天空都是白蒙蒙的一片,對面看不到人影。
都風沙停止了以後,這幾個宣武軍的衛兵,已經變成了“白人”,原來的軍服和盔甲都全部被厚厚的灰塵罩住了,全身上下都是白蒙蒙的,隻有一雙眼睛在灰塵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的漆黑明亮。
在院子裡面,朱溫愁眉苦臉的蹲在門檻上,他身上同樣是灰蒙蒙的,落了厚厚的灰塵,他卻沒有怎麼在意,倒是他身邊的兩個謀士,不斷的拍打着身上的灰塵,同時咳嗽不已。
有氣無力的陽光,照在朱溫的身上,他蹲在門檻上,緊靠着門框,就好像是在太陽底下着虱子的老農。
他一副的苦瓜臉,滿身的灰塵,和外面的老農的确沒有任何的區别,隻是身軀顯得稍微健壯些,恐怕就是有淮西軍士兵沖進來,也認不出這個人就是他們的死對頭朱溫。
如果是外人看到這個情景,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堂堂宣武軍節度使,吳興郡王,竟然極其不雅的蹲在門檻上,好像個冬天是曬太陽抓虱子的老頭,渾身灰塵,傳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事實上,大可不必驚訝,這位宣武軍節度使,從小到大,就喜歡就是蹲在門檻上吃飯,沒事也喜歡在門檻上蹲着。
他本來就是無賴,一無所有,即使現在已經今非昔比,他依然覺得蹲在門檻上是最舒服的姿勢,靠着堅實的門框,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咳咳!
”
“咳咳!
”
敬翔和謝瞳兩人邊拍打着身上的灰塵,一邊不斷的咳嗽。
隻有朱溫蹲在門檻上,一動不動,仿佛剛才的風沙完全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
自從參加黃巢起義軍以後,朱溫的地位漸漸提升,最終成為了少數的大将軍之一,走到哪裡都有殿堂高樓,山珍海味,仆婦丫鬟,出入都是前呼後擁,自然不用蹲門檻了,也不能蹲門檻了。
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蹲門檻都是很不雅觀的動作,是上流社會絕對不允許的,從無賴進入上流社會的朱溫,當然也要遵守這個不成文的潛規則。
但是遇到苦惱的時候,朱溫的本性還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覺得要蹲一蹲門檻才能理清腦海裡的思緒。
對于他的這個壞毛病,他的妻子張惠,當然要勸說一番。
朱夫人是名門閨秀出身,溫柔體貼,知書識禮,外柔内剛,對于夫君的這個壞毛病當然要時時勸告,朱溫也時常提醒自己,不要老蹲門檻,讓人看出自己不成材的過去,這毛病也就漸漸的改過來了。
然而,在遇到重大問題或者遭遇苦惱的時候,他還會下意識的去找門檻。
當然,他的這個動作,隻有極少數幾個人知道,例如現在呆在他身邊的敬翔、謝瞳,他們是絕對不會介意朱溫的這個動作的,相反,他們覺得朱溫的這個動作很樸實,很自然,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在外界的傳言中,宣武軍節度使朱溫手握生殺大權,殘殺無度,甚至還有吃人心肝的傳說,其實這些全部都是謠言。
相對于其他地方的節度使來講,朱溫其實可以稱得上是聖人。
他絕不濫殺,隻殺該殺之人。
他不YY,隻有張惠一個女人。
他不酗酒,飲酒很有節制。
唯一比較突出的就是好賭,不過現在也改了,因為他是節度使大人,是同平章事,根本沒有人敢和他賭。
他不剛愎自用,善于納谏,尤其是對于夫人張惠非常敬重。
這樣完美的節度使大人,上哪去找呢?
正是因為某些人找不到污蔑朱溫的借口,所以才能費盡心思在他叛變的事情上做文章,還有些小人說朱溫是“沐猴而冠”,諷刺朱溫喜歡蹲門檻,沒有一點的風度,那就實在是無聊了。
其實朱溫已經有段時間不蹲門檻了,八角鎮盡管損失很大,可是淮西軍的損失同樣很大,朱溫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完全消滅淮西軍的機會就在眼前。
但是後來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秦宗權放棄了南邊戰線,将主力集中到徐州,更加親自率軍,對許州發動了猛攻。
一番激戰過後,淮西軍成功的攻克許州,殺死了忠武軍節度使鹿晏弘。
随後,淮西軍夾勝利之威,對宣武軍發動了全面的進攻。
盡管朱溫内心很不舒服,可是還是不得不承認當前的戰局非常危險。
現在許州的長葛、許昌、鄢陵一線,全部都是淮西軍的,兵力在二十萬人以上,宣武軍不過四萬人。
配合宣武軍作戰的,南線陳州刺史趙犨率領的節義軍,也被淮西軍阻擋在扶溝、西華一帶無法前進,由于兵力上的劣勢,節義軍很有可能要後撤,他們一旦後撤,将會影響到整個汴州的戰線,朱溫不得不将部隊全部後撤到汴州進行抗擊。
更令朱溫心情大壞的是,又有不太妙的消息傳來,秦宗權居然攻取了襄州。
本來朱溫打定了注意,要和秦宗權耗到底,淮西軍隻從事搶掠,不從事生産,肯定是無法長時間支撐下去的,随着時間的推延,他們肯定要垮台。
現在淮西軍控制的地區,已經被搶掠一空,淮西軍的戰鬥力正在逐漸的消退,這就是他們垮台的預兆。
隻要宣武軍繼續堅持下去,淮西軍最終會煙消雲散的,他朱溫就可以完全囊括中原之地了。
然而,就在這要命的時候,山南東道節度使趙德湮居然投降了,淮西軍突然控制了襄州,突然控制了山南東道,意味着他們又多了一個可以搶掠的地方,意味着他們又多了一個挽救自己的機會。
山南東道本身不富饒,人口也不多,可是套用淮西軍的刮地三尺做法,他們損耗的實力,很快就會恢複過來,這才是最要命的。
連續的壞消息傳來,朱溫終于忍不住再次蹲門檻了。
他蹲在門檻上,眼睛狠狠的盯着發灰的地面,地上的螞蟻似乎也感覺到了這裡的不安全,急忙掉轉頭繞路而行。
這個該死的秦宗權,甯願放棄了壽州的大片地方,就是要和宣武軍過不去,實在是欺人太甚。
是可忍,孰不可忍?
偏偏他朱溫還得忍。
不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