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四年。
天下承平,百姓安居樂業。
百官有條不紊,各司其職。
皇上在弘明二年的時候提出了“五年規劃”的概念,也就是每五年作為一個時間單位進行各項重大國事安排,從上至下各級都有一個明确的短期奮鬥目标。
弘明二年是“一五規劃”,接下來自然還有二五、三五……
這法子的确很管用,至少,大家有了努力的方向,幹勁也更足了。
而對于官員們的政績考核,也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
而關于政績考核方面,皇上也組織了翰林院一批人以及一批各級金陵官員進行了一次大修改,比從前更加完善了。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帝國正在一步步的按照皇上的規劃在發展着。
于是,梅五郎這個丞相就閑了下來。
閑了下來,他便想四處走走。
雖然腿腳不方便出入得坐着輪椅,但他是丞相,有錢有權,些許小事算的了什麼?
高晏痛快放人,隻是多問了一句:“隻是走走,丞相不會覺得很無聊、很浪費嗎?
”
多年的君臣默契不是白搭的,梅五郎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笑道:“臣不介意做一個微服巡視天下的欽差,隻要皇上信得過臣!
”
高晏大笑,他當然信得過!
于是,梅五郎便懷揣天子金牌,包袱中包着尚方寶劍,在一隊喬裝為普通随從的精銳的禦林侍衛、小厮仆從的追随下,開始了想去哪兒去哪兒、想玩多久玩多久的全國巡遊。
梅五郎這一遊,走走停停就走了一年多尚未回京。
而他的名聲,卻已經傳遍天下――其實,在這之前他的名聲便已經傳遍天下。
隻不過那時候是人人敬仰的“輪椅丞相”,而如今是百姓敬仰而貪官污吏們聞之色變的“砍頭丞相”!
這一年多,死在他的尚方寶劍下的貪官、一方惡霸、悍匪總共算起來,不下百人!
這個百人僅僅指的是核心人物,因此而受到牽連、受到各種懲罰懲治的,不計其數!
梅五郎每到一地,但凡做過點兒虧心事的,無不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給收拾了!
百姓們對他,也是又敬又怕、敬而遠之,畢竟,他殺了那麼多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見是個兇煞的,小老百姓誰能不怕呢?
即便被他傳喚上前問話,也無不戰戰兢兢、結結巴巴的。
所以,這日在湖北境内某地途徑一處山坳,他正坐在輪椅上悠閑的欣賞風景之時,在一名少女慌裡慌張的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直奔他而來,死死的抓着他的袖子躲在他的身後時,不但梅五郎愣住了,所有的随從也都愣住了!
衆人均想:這女子究竟是誰?
居然不害怕丞相大人嗎?
丞相大人雖說沒有擺出欽差的儀仗排場巡視天下,但也并沒有刻意遮掩行蹤,這一年多來又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他們這群人到了哪兒誰人不知啊!
更何況還有丞相大人這标志性的輪椅!
可是,這女子居然不怕?
一名侍衛眼尖,一擡眼看見了三五個正欲掉頭逃跑之人,一聲呼嘯,命人追了上去拿下。
一番審問方知,他們幾個不是什麼盜匪強人,就是這附近村莊上的人。
隻是看到這女子穿戴極好,又是孤身一人,而且看起來似乎精神還有點兒不太正常,一時就動了邪念――
砍頭丞相的名聲這一年多來傳得多大啊?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
這幾個人一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氣質出衆、相貌出衆的男子,立刻就想到了砍頭丞相,哪兒還敢想别的?
當場唬得魂飛魄散,腿腳沒有發軟還能夠有力氣逃跑已經是萬幸了!
誰知道運氣還是不怎麼樣,照樣被砍頭丞相的人給逮了回來!
“青天大老爺您饒了小人們吧,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
“大人,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八口人全指望着小人過活呢!
求求您饒了小人,小人是鬼迷了心竅才起那天打雷劈的念頭!
求求您大發慈悲饒了小人這一回吧!
”
幾個三四十歲的精壯漢子隻當自己死定了,煞白着臉哆嗦着,不停的沖梅五郎磕頭求饒。
梅五郎落在輪椅扶手邊上的手不覺輕輕動了動,皺了皺眉。
這些人,果然是愚昧愚蠢不可及!
就這點膽子,也敢學人幹這種事情!
先别說今兒撞到了他手裡倒黴,就算沒撞到他手裡,等事情過後,就不信他們這輩子心裡頭能安生。
不過――他有這麼可怕嗎?
看他們一個個的臉色,那麼難看!
還有那身體,抖得跟篩糠似的!
他梅五郎雖然這年多弄了個“砍頭丞相”的名号,但他砍的那些人,哪一個不是惡貫滿盈?
哪一個不該死?
就他們這點子罪,送到衙門裡打二十個闆子都太勉強,他至于怕他怕成這樣嗎!
不過,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做,動那種邪念歹毒心思,也着實該敲打敲打!
“好了,都住口!
”梅五郎終于開口,沉聲低喝。
他的聲音并不大,甚至語氣也顯得輕描淡寫、漫不經心,可聽在那幾個人耳中卻如晴天裡滾過的響雷,哭喪着臉的哀求聲、告饒聲“咔擦!
”一下立刻就斷得幹幹脆脆。
有兩人甚至哭到一半,也硬生生的刹住了,吞了吞口水,緊緊閉上嘴巴。
梅五郎的目光冷冰冰的掃過他們身上,冷哼道:“你們可知你們做的都是什麼事?
誰給你們的膽子?
”
“大人饒命啊!
”
“小人們該死!
鬼迷心竅!
”
“住口!
”梅五郎一聲低喝,冷冷道:“本官沒工夫聽你們廢話,都給本官聽好了,念在你們有幸碰見本官,大錯尚未鑄成,本官便不予追究了!
但是,從今往後,要行善,倘若再有什麼作奸犯科,哼,本官會在你們父母官那交代一聲,倘若再犯,兩罪并罰,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
一聽砍頭丞相這麼輕易就放過他們了,頓時又驚又喜,連連磕頭答應,叩謝大人不殺之恩!
梅五郎心裡哭笑不得,還不殺之恩呢!
若這就夠得上殺頭,這天底下該殺的人就太多了!
“退下吧!
”随着他一聲不緊不慢的吩咐,那幾人如逢大赦,忙不疊的踉跄跑開,眨眼功夫就不見了人影。
被他這一吓,這幾個人果然一輩子都沒敢再做什麼壞事。
解決了那幾個人,接下來,就輪到這女子了。
梅五郎不說話,衆侍衛、随從當然也不說話。
這女子穿着粉色纏枝薔薇花的輕容紗衣衫和百褶裙,外頭套着淺煙霞紫的半臂,約莫二十二三的年紀,鵝蛋臉,水杏眼,皮膚白皙,發髻卻是姑娘家的打扮,點翠嵌寶的蝶戀花金钗以及珍珠翡翠耳墜子十分惹眼,還有手上的白玉镯、脖子上的鑲如意頭金鎖的金項圈、腰間系着的玉佩,一看便是有錢人家出身,怪不得那幾個莊稼漢會起了邪念貪心。
不過,梅五郎和衆人也都注意到了,這女子的眼神與正常人不太相同,的确是有點――不正常。
此刻,那女子躲在他身後,纖細的雙手死死的抓着他手臂上的袖子,臉上滿是怯意害怕,抓着他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令梅五郎一時竟有些心軟,竟不忍心将自己的袖子扯回來。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你家住在哪兒?
”
梅五郎扭頭看向那女子,努力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和顔悅色的問道。
女子抿了抿唇,眨了眨眼睛,眸中神色怯怯,沒有說話。
梅五郎又問:“你一個人怎麼會在這兒?
你爹娘呢?
伺候你的丫鬟婆子呢?
”
女子還是怯怯的看着他,沒有說話。
梅五郎覺得頭大如鬥,有些遺憾的歎道:“可惜了,原來你是個啞巴!
不會說話!
”
“不是……”女子終于開口,聲音雖然很輕,但梅五郎和周圍的人也都聽到了。
梅五郎大喜,忙道:“你聽得懂我說話?
”
女子看着他,遲疑了片刻,大着膽子輕輕點了點頭。
梅五郎一喜,忙将之前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你家在哪?
你爹娘是誰?
”
女子動了動唇,低下了頭,又不吭聲了。
梅五郎:“……”
衆侍衛、随從們自打跟随出門以來,還沒有見過自家這位英明神武的主子有過這麼狼狽的時候,此時都站在一旁看熱鬧,心裡頭樂呵得很。
眼睛發亮、豎起耳朵,還偏偏要裝作“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絕對不上前摻合。
梅五郎便故意道:“這麼說來,你是有難言之隐了?
唔,想必你的家人應該就在這附近,應該很快就能找到這兒來!
那些壞人不會再回來了!
你便在這兒等着你的家人吧!
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
說完他便朝随從梅影瞪了過去,淡淡道:“過來推輪椅!
”
“是,大人!
”與衆人一起看熱鬧看得正有滋味的梅影隻得陪笑應聲,走上前來。
誰知那女子更緊的抓住了梅五郎手臂上的袖子,望着他,眼淚簌簌而下,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像被抛棄的小貓,哭得好不凄慘!
梅五郎:“……”
衆人:“……”
“大人,這、這――”梅影手足無措。
這姑娘雖然看起來跟正常人不太一樣,但長得秀氣漂亮,身子纖弱,這樣哭得梨花帶雨,誰忍心把她強行拉開啊!
梅五郎尴尬狼狽不已!
這叫什麼事兒啊!
把人家一個弱女子強行丢下不管,他也做不到啊!
“你别哭了!
”梅五郎歎了口氣,道:“這樣,我們帶着你一起走,幫你找到你的家人,你看好不好?
”
女子立刻就不哭了,睜大眼睛看向他,呆萌呆萌的,臉蛋上還挂着淚珠,那無辜的模樣令人心生憐惜,縱然梅五郎從未在女色上上過心,也不覺心中微蕩。
“咳,這就走吧!
”他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一聲,示意梅影推輪椅。
誰知那女子還是死活都不肯放開他的袖子,好像一放開,他就會抛下自己不管了一般。
任憑梅五郎怎麼好言好語,她就是不放,也一聲不吭。
衆人看到這樣,一個個肚子裡早就笑翻!
心道這姑娘可真有意思,這麼喜歡丞相,與丞相配成一對好像也挺好的……
最後梅五郎無奈,隻得耐心的說道:“我們現在一起上馬車,喏,你看,馬車停在那邊,所以你放開我,我們才好走過去!
”
他一邊說一邊試探着輕輕扯了扯袖子,沒扯動。
“噗!
”的一聲,不知誰控制不住笑出了聲。
這一聲引發了連鎖反應,衆人忍不住“呵呵!
”、“哈哈!
”、“嘻嘻!
”、“嘿嘿!
”的都笑了起來。
梅五郎惱羞成怒半眯着眼冷冷掃了一圈,衆人臉上一僵,慌忙眼觀鼻鼻觀心,停止了笑聲。
梅五郎輕輕一哼,試探着向那女子道:“要不然,你幫我推輪椅過去,好不好?
”
女子怯怯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點了點頭,梅五郎忙命梅影一起,兩人推着他過去。
上馬車的時候,女子理所當然跟着他上了同一輛車――她是死活不肯離開梅五郎的。
仿佛隻有在他身邊,她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梅五郎也隻好認了!
他心中暗暗納悶自嘲:想不到他這個令人聞風喪膽、人人恨不得敬而遠之的砍頭丞相,有一天居然會這麼受歡迎!
這事兒要是傳到了金陵,皇上、皇後他們那些人還不得笑話死!
馬車裡安坐好,梅五郎又命侍衛統領劉大全上前,吩咐道:“派幾個人趕往前邊渠州一帶,好好的打聽打聽哪家有這麼一個姑娘!
快去!
”
劉大全愣了愣,陪笑道:“渠州嗎?
可是,大人如何肯定這姑娘的家一定在渠州呢?
這――這若是跟着爹娘前來走親戚走散的,那咱們豈不是――咳咳!
”
豈不是得一直帶着她?
大人啊,您可有豔福了啊!
梅五郎何嘗不知他心裡轉着什麼混賬念頭,冷冷一笑,看白癡一般的白了劉大全一眼,道:“如果你家有這麼一個人,你會帶她出門做客走親戚嗎?
”
(全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