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梁自打醒來,就一直奮鬥在保命的最前線,那根緊繃的神經,從沒有松懈過半分。
如今總算覺得項上人頭暫時可以安穩了,才覺出身心俱疲已到了心力交瘁的程度,那感覺比饑餓感難以抗拒多了,所以等精神稍有那麼一點兒放松,困意就鋪天蓋地卷來。
這麼一睡,就睡到了大半夜,安安穩穩的,連個身都不曾翻。
直到快天明的時候,她忽然做起了夢來。
也許不是這時候才開始做的,隻是這時候才開始叫嚷出來。
叫嚷的内容,絕大部分都是含糊不清的,讓人也聽不明白說了些什麼,但卻足以把人給吵醒了。
桐花覺得武梁是個睡覺不老實的,擔心她又掉下床,所以她還是鋪了鋪蓋在床下安置。
隻是她和武梁情形差不多,都是精神高度緊張過後的松馳,加上桐花哭了一下午,眼睛紅腫澀痛,晚上一邊等着武梁醒來用晚膳一邊忙着敷眼什麼的,折騰到很晚才睡下,自然睡得那是相當的死。
被驚醒的反而是睡在院中廂房裡的曾媽媽。
曾媽媽昨兒個自覺被砸得十分冤枉,少不得回去回話的時候要找程向騰好好叫叫苦,賺些同情分,順便也是推擋一下責任的意思。
要不然主子問起妩姑娘的反應來,怎麼答呢?
掂量算麼?
平靜算麼?
眯眼算麼?
砸完人後平靜地眯着眼算麼?
好吧,她也知道程向騰想要的不是這些個。
不過看在她成了傷病員的份上,想來主子也不好意思多加苛責了。
如果主子因此怪罪姓妩的(她姓妩的對吧?
),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她心裡自會十分暢快的。
還有就是,相比起被砸,她十分怨念到洛音苑去當差啊。
被砸畢竟她去逼着人家喝藥來着,誰會待見。
可去那兒當差,和在沐殊閣當差,那差别不是一點點兒啊。
主子能看在她滿頭包的份兒上,另尋他人去嗎?
一路尋思着進了門,結果還不待她把自己往苦難的方向好好演義演義,某無良主子一眼掃見她額頭上的包,竟然就忍不住咧了咧嘴角,明顯人家十分暢快的樣子。
然後才正了正神色問道:“不是說了讓你小心嗎?
”好像他早知道會這樣似的。
那話意思,竟是破皮起包是她自己沒小心的結果?
曾婆子明白了,她這兩下子算是白挨了。
可誰能想到,所謂小心是要注意案上的燭台啊?
主子倒是早點兒提點嘛!
曾媽媽忍不住腹诽幾句,然後還是細細說了赴洛音苑送藥的前後經過。
邊講邊仔細觀察着程向騰的臉色。
對武梁她才剛接觸,但對程向騰她是相當的了解。
一番觀察下來,就不由她暗暗吃驚:主子雖然端着一副并不在意的樣子聽着,可那高高挑着的眉梢,無意識翹起的嘴角,輕松在書本上點着的手指,都說明着主子的心情是真的真的很不錯。
她怎麼記得她最初的任務,是以吓得人姑娘花容失色為目的的?
而今吃癟而歸了,主子在高興個什麼勁兒?
曾媽媽深深擔心,那之後呢,自己要去洛音苑當差,是不是都得被這般欺負着,二爺還都會高高興興的怪她不小心?
還是說今兒二爺純是因為當爹了,所以心情好?
對那位妩姑娘也是因生子有功才關照幾分?
那要關照那為何不在她懷孕的時候多方照撫,卻到娃都生完了,才想起這麼個爐子來?
分明還是人入了主子的眼了。
隻是也不知道,這麼個人到底是如何入的主子的眼。
曾媽媽回完話出門,看到在院子裡站着的程行,忙一把拉住,想問問洛音苑那位是怎麼橫空出世的。
要知道那妩姑娘,在二爺這裡向來是個不存在般的存在,怎麼忽然之間,二爺就把那位放在嘴裡心上了。
這中間一定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地方。
可程行表示他也不知道。
曾媽媽笑罵道:“小兔崽子,給老娘耍滑呢?
再好好兒想想。
”哪能一點兒迹象也沒有呢。
程行是真不知道,而不是象對錦繡那樣不願意多說。
下屬把自己老闆的日常安排透露給别家主子,哪怕是老闆娘知道,沒準回頭都得挨老闆的啐。
所以他不肯漏給錦繡。
但做為一處當差的同事,互相知會些上面的情況,比如你知道老闆的喜好,他知道老闆的忌諱,大家互通有無,當差可以少出錯處,這個真可以有。
但同為下屬,原則也得有。
程行佯裝認真想了想,然後笑嘻嘻地道:“以前二爺真沒去過洛音苑,也就今兒個……”
然後把房媽媽之死被他們撞上,他領人去處理好了房媽媽這邊的事兒,然後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二爺才從妩姑娘房裡出來的事兒說了一遍。
最後誇張地道:“小的腿都站得快痛了呢!
”
象什麼裡面傳出來的二爺被罵的聲音了,二爺出來時衣上的褶皺臉上的怪異了,尤其多出來的牙印了,一概沒有提起。
開玩笑,二爺不回正院睡,不就是擔心那牙印子被二奶奶發現嘛,他怎麼可能漏出去一個字兒啊。
但有這點提示就夠了。
腿都站痛了,那二爺得在妩姑娘房裡呆多久啊。
曾媽媽做為同樣對二爺十分熟悉的下屬,自會揣測。
曾媽媽笑得慈祥,道:“回頭家去,我家三小子得了個新玩藝,一直念叨和你一起耍呢。
到時媽媽給你們蒸蹄膀啃。
”
然後她轉身回家,去收拾鋪蓋兒,順便和自家男人商議一番。
她一把年紀了,兒孫都有了,連最小的女兒都能當差幫襯家裡了,日子過得殷實。
她沒有辭了回家專門照看孫子,是因着她在沐殊閣這麼個清閑又體面的差使放不下。
如今忽然換到洛音苑辛苦不說,還幹不好得罪二爺,幹好了得罪主母,相當的難為人。
她做了一輩子奴才了,自然知道聽主子話的奴才才是好奴才,二爺讓去就開心的去才是。
可是,若二爺隻是一時興起呢?
她上趕着對那位好了,回頭等二爺撂開了手,二奶奶再找茬收拾她,那時她不就傻眼了。
那洛音苑是什麼地方,從主子到奴才,都是些不受待見的人才去的。
一個房媽媽死了,連銅錢兒掉水裡的動靜大都沒有。
在那裡混,以後能混出什麼好來?
還有就是去那兒當差當久了,還能回來沐殊閣嗎?
這裡還會空着位子等她嗎?
曾媽媽嘀咕半天,怎麼算怎麼不劃算。
曾掌事兒男人家,比她有眼界的多,聽到自家婆娘忽然要去别處當差,這一個月裡還需得住在那裡,一時便想得有些遠了。
“也不見得全是壞處……”曾管事兒道,隻是有些事兒他還想要細細合計合計,當下并沒有多說,隻管道,“好生當差,兩不得罪,先看看再說吧。
”
這不等于沒說。
曾媽媽見自家男人思索半天說了句沒用的,便不服氣地撇撇嘴。
不過她總覺得他有什麼想法并沒有說出來似的。
難道去那裡當差還能有什麼好處不成?
曾媽媽晚上獨自在廂房的時候,不免也仔細尋思了一番。
最後她不得要領,倒是離了他家老曾的臂枕到了全新的地方,睡得便不踏實,早早就被武梁那大動靜給叫醒了。
她起身站在正屋門外聽了半晌,大部分都聽不清混喊些什麼,但有一句她聽得真真的。
武梁咬牙切齒的語氣,她嘴裡叫喊的是:“董衛國,你好……你好的很!
!
!
”
董衛國,聽着就是個男人的名字,卻從二爺的女人嘴裡大叫出來。
這什麼情況?
什麼意思?
這女人可是生了二爺唯一的長嗣啊,怎麼能心心念念着另一個男人?
她進府的時間本來就短,之前和别的男人有過什麼勾連誰說得清,如果真和别人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那小少爺的身世……
曾媽媽一時思緒發散一大片,自認無意中知道了了不得的秘密,心驚不已。
這種事兒,知道就是個死,且倒黴的得是相關的一大片……
曾媽媽一時不敢多想,更不想沾惹半分,本來準備叫醒桐花開門瞧瞧的,如今當然得免了。
她悄悄摸回廂房,認真睡她的覺去了。
躺在床上難免又胡思亂想了半晌,然後天微亮才睡了過去,這一次倒睡踏實了,遲遲沒有醒來。
然後可憐的桐花,清早醒來後發現武梁又是怎麼叫都不醒的挺屍狀态,還全身發燙,熱得很不正常,不由吓得又哭了起來。
曾媽媽被叫醒,進來一看一摸,這燒熱得不一般哪,不由也有些心慌。
忙穿戴整齊去沐殊閣找程向騰求救。
她昨兒出去送了徐媽媽後順道就回了沐殊院,回來時武梁已經睡着了。
她還沒來得及告訴武梁自己不是真來催命的呢。
難道是吓着了?
想起她後半夜的大叫大嚷,就是太害怕才會吓出噩夢來的吧?
二爺會不會怪自己?
還有聽來的那不明不白的一句話。
曾媽媽覺得自己來洛音苑當差不順極了,頭上的包還沒好呢,又第一天就出事兒,太考驗她的老心肝了。
程向騰已經晨練結束,回沐殊閣洗漱一番,換上了寬松衣衫正要開飯呢。
得了信兒站起身就往洛音苑去,一邊急叫程行去請大夫。
武梁的情形還是讓他大吃了一驚。
她縮着身子躺在被下,倒象偌大被子下捂了個枕頭似的,越發顯得瘦弱單薄小小一團。
那鋪陳開的頭發,把一張小臉幾乎埋遮不見。
程向騰上前,把她面上頭發往後歸攏,看着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微蹙着眉,半張着口,氣息微弱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
那踢喘人時的狠勁兒半分不見,唯餘一片怯弱可憐。
等等,身上如此燙就算了,為何臉色卻這般蠟黃?
程向騰陡然就想起曾媽媽的話來,她還沒告訴她帶給她的藥無毒。
然後,藥打翻了,曾媽媽走了,等曾媽媽再回來,她已經睡得叫不醒了。
難道,是吞金?
以為曾媽媽又去端藥,幹脆吞了金?
程向騰急聲問道:“金子呢,賞給姑娘的金子呢。
”
不怪程向騰能聯想到這兒,他真的聽說過吞金自盡的人會臉色蠟黃。
不然昨兒還是蒼白蒼白的臉,今兒怎麼就變了色?
桐花一直擰了濕帕子,不停給武梁擦着雙手和臉,希望能退點兒熱。
程向騰進來,她就收拾收拾出去了,如今正候在簾子處,單等着主子有喚就進來呢。
結果卻聽到問金子。
桐花不明白二爺為何這時候關心這個,她頓了一下才忙道:“姑娘昨兒揣自個懷裡了。
”
誰睡覺身上揣着金子?
也不嫌硌的慌?
難道接了賞就起了吞下的心思?
這麼聽話認命,那兇巴巴敢拼命敢踹人的勁兒哪兒去了?
程向騰臉色難看,揭開被子就朝武梁兇前摸去。
這一堆兒,太軟,不是。
那一堆,溫熱,也不是。
大雖不大,倒柔軟飽滿,細膩滑潤,某頭還硬挺着……
程向騰抿抿唇,心虛地瞥一眼武梁,後者還是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昏睡着還知道硬挺?
敏感到夢裡了都?
順手就使勁兒捏抓一把。
……真沒醒。
就那麼兩個小山頭,三兩下摸完,又向周邊擴散,還是沒有。
手再一移,連腰腹小肚子處都尋摸過了,沒有。
把人擡起一點兒,伸向後背摸一遍。
沒有。
程向騰幹脆把人一把抄起,站起身來抖摟了幾下,沒有東西掉出來。
沖着門口桐花叫道:“在哪兒?
”
桐花被一聲喝叫吓得戰戰驚驚,慌道:“奴婢親眼看着,姑娘把荷包揣進了懷裡的。
”一邊求救似的問向曾媽媽,“媽媽也看着的對吧。
”
曾媽媽一晚上沒睡好,這會兒有些走神兒。
聽桐花又問了一遍才明白過來說啥。
她當然看着的,隻是她晚上睡在外間,一大晚上呢,換個地方放荷包還不能夠麼。
“當時是揣着了。
”她說。
程向騰見曾媽媽拖那麼一會兒沒及時答話,有些惱火。
莫是在這裡不好好當差?
夜裡估計就燒起來了,到現在才被察覺?
“都進來找。
”他怒聲道。
兩人忙進去。
桐花幫着把被子全掀開了,床上枕下的找,沒有。
曾媽媽去翻櫃子。
櫃子裡空空的沒幾件衣衫,幾個小匣子裡也沒有什麼細軟,兩個舊荷包沒裝什麼也收着……很容易翻查到底兒,沒有。
程向騰這邊也已把人放到床上,再行尋摸着。
忽有所覺,他停手,擡眼看去。
武梁被這般折騰了一通,到底醒了,正帶着些茫然忪怔的神色看着他。
她的眼神還有些迷蒙不清,好像裡面有水霧升起,帶着些飄飄渺渺的柔弱之意,象個迷途不知歸處的小動物般。
十分的,惹人憐惜。
然後那雙目裡水汽退散,慢慢有了一絲清明,那眸子就越發象水洗黑曜石一般的晶亮。
而她正将那黑曜石般的眸子專注認真地鎖在他的臉上,象要丈量清楚他眉眼的長短,鼻尖的高低。
他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眸裡自己的影子。
他想,自己眼睛裡也隻有她的影子吧。
程向騰忽覺心底某處莫名的一片溫軟。
他柔聲問道:“你醒了,感覺難受嗎?
金子呢?
”
然後他聽見對方張了張嘴,嚅了嚅唇。
他低頭将耳朵湊上去,聽到她緩緩地,吐氣如蘭地蹦出兩個字來:
“……禽獸。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