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皇太子的一聲哀嚎作為開端。
弘治帝因醇酒而熏染的紅暈一時褪得幹幹淨淨,他雙眼中的愁意被空白所取代。
他的動作頓住,怔怔地看向月池,他好似一個出生的嬰兒,隻能以茫然無措來應對人生第一次振聾發聩。
月池心知肚明,這般尖刻的話語,在明代數十位君主中,她也隻能在明仁宗與弘治帝面前說一說。
這二位仁善之君,絕不至于因一言不合而殺人。
而且,事實上弘治帝的所作所為,并未違背儒家道德。
《孟子盡心上》有這樣一個故事,舜的父親瞽瞍殺人,當時的執法官臯陶聞言要嚴辦瞽瞍,舜為親子,焉能見親父被殺,于是棄天下如棄敝蹝,偷帶父親逃到了濱海。
這就是儒家所言親親相隐。
弘治帝堵大臣的嘴時,也是說:“朕隻有這一門親戚,還請諸位寬宥。
”更何況,張氏兄弟是皇親國戚,而那個女子隻是奴婢,即便除去尊卑有别不論,淫辱婦女也隻是流放充軍罷了。
可隻要張皇後在一天,她又怎會看着自己的兩個心肝寶貝去那邊塞苦寒之地呢?
不過,張皇後這次作得過了頭了,已然惹得弘治帝極度不滿。
這倒是個好機會,隻是得辛苦太子殿下又被當槍使了。
月池靈機一動,跪地請罪道:“陛下恕罪,臣并非有意冒犯,隻是想到了殿下。
殿下對臣信任備至,恩重如山,臣對殿下亦抱士為知己者死之心。
為公,目睹張氏一族橫行,豈能視而不見。
為私,眼見皇後因包庇母家,而不念母子之情。
臣、實在不能不為殿下寒心。
而陛下的深情厚誼,亦不能作為張家行兇的籌碼。
臣自知出言無狀,何當死罪。
但是殿下,委實無辜可憐,還請陛下為殿下、為天下主持公道。
”
弘治帝親自将月池扶起來:“朕又何嘗不明白你的一片忠心呢?
是朕的錯,朕做得太過了。
本以為她有母家的人陪着,會過得心情舒暢些。
可未曾想到,她竟為外戚而以冷落毆打來轄制自己的親生骨肉。
”
弘治帝連連咳嗽:“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還将心自醫。
心若病時身亦病,心生元是病生時。
【1】若朕一旦去了,照兒年紀尚幼,哪裡制得住他母親。
那時張氏一族,還會造更大的罪孽。
”
還有那一衆精明透頂的文臣。
如他安安分分當一個普通皇帝也就罷了,可他偏偏心裡是雄心壯志,骨裡是桀骜不馴,雙目卻是眼高于頂。
他這般登上帝位,必定會撞得頭破皿流,傷得千瘡百孔。
他必須、必須盡快讓他成長起來。
這次就是一個好機會。
他讓照兒的計謀構想全部成真,不是真以為事實真能如照兒設想那般事事順利,他要讓他的兒子看清楚,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朝堂。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月池暗自偷看弘治帝神色,看起來他是真的下定決心了,可碰上張皇後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未必能夠奏效。
她想了想道:“萬歲,臣倒有一策,或可解陛下之憂。
”
弘治帝道:“哦?
你說來聽聽。
”
月池道:“玉不琢,不成器。
人不學,不知義。
張氏現如今的成年男子如今隻能嚴加管束,可如張奕兄同一輩分的年輕一代,尚有重塑之機。
陛下何不将這些年輕子弟全部送往外地的府學中,命當地大儒悉心教導。
”
這是打蛇打七寸。
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因為父輩所犯的過錯,他們的兒子被迫離鄉背井,到外地中接受嚴厲的教導,這樣一來,張氏族人心生畏懼愧疚,自會安分守己;二來這些弟子離開了他們好逸惡勞的父親,或許還真能拯救一二。
三來,這些孩子都是被送去上進,又非責罰,即便是皇後,亦無話可說。
弘治帝聽罷,眼前一亮:“果然好計。
李越,朕和太子果真沒有看錯你。
神童試就在兩月之後,這個千載良機,你須得好生把握。
”
月池拱手道:“臣明白,臣謝陛下與殿下的栽培之恩。
”
話說到這個時候,已然是深夜了。
弘治帝緩緩起身,月池一驚,忙道:“萬歲,您看殿下這,要不臣把殿下喚醒吧……”說着,她就要暗下狠手,馬上把朱厚照掐醒。
“别。
”弘治帝看着兒子眼底的一片青黑,“太子已然許久沒睡過好覺了。
就讓他在你這兒歇一晚吧,明日一早,你就帶他去見楊氏。
楊氏就住在城西的磚塔胡同。
”
什麼!
這老子比兒子還要不客氣,但是,月池卻不敢像對付朱厚照一樣對弘治帝,弘治帝可不是年輕氣盛的太子,他雖然生性溫和,心地善良,可卻是禦極多年的君主,若真得罪緊了他,他可不會像朱厚照一般,梗着脖子與她一決雌雄。
月池委婉道:“可是,陛下恕罪,這是否于禮不合,萬一再惹得娘娘與旁人不滿,恐對殿下不利……”
弘治帝明白她的擔憂:“你放心,朕調動的是錦衣衛,并未驚動五軍都督府。
至于皇後那邊,朕已讓她閉宮靜養了。
”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推辭就違背她忠心為主的人設了。
月池隻得低頭應了。
貞筠又一次被堵在門外,看着一衆人撤退後,方急急沖進來,就看到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太子,和坐在他身旁一臉陰沉的月池。
貞筠脫口而出:“他!
”
她緊張地看看外面,小步上前道:“他怎麼還在這兒!
”
月池扶額:“皇上讓我們明天帶他去見楊氏。
”
貞筠張大了嘴巴,半晌方回過神:“他是太子,這萬一出了什麼三長兩短……”
月池低聲道:“這四周的番子錦衣衛八成同蟑螂一樣多了。
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像馬蜂一樣沖上來。
說話小心些。
熬過了今天就好了。
”
貞筠點點頭,月池又道:“今兒本是難得消遣的日子,誰知碰上這麼一樁事,真是對不住你。
”
貞筠笑着搖搖頭:“等我們回了蘇州,消遣的日子多了去了,還差這一天兩天嗎?
”
月池點點頭,她心道,本來沒打算與他交易,這下倒可順勢而為。
希望這個傻子遵守承諾才好。
她已經快十四歲了,萬一哪日初潮突如其來,月事帶卻頂不住,那後果真是想都不敢想。
貞筠忽而回過神:“那你們今晚,這、這要怎麼辦?
”
月池深吸一口氣,她把朱厚照往裡推了推,對貞筠道:“你幫我抱一床被子來吧。
隻能這麼坐着睡了。
”
貞筠面上紅了又青,青了又白:“可是,你、他,這……好吧。
”
對于睡了十年稻草的月池,坐着入眠并非那麼困難。
這一晚上鬥智鬥勇,頗耗神思,她很快也睡熟了。
朱厚照實在天光乍亮時醒來的,他緩緩睜開眼,打了個哈切,想伸個懶腰時,卻發現自己的右手像拎了一夜重物似得,無比酸麻。
而自己所躺的這床,怎麼小了這麼多?
他猛地轉身,就看到了身旁的月池。
一片晦暗中,獨她一身白衣,居然有那麼幾分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意思。
朱厚照敲了敲腦袋,清醒時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湧入腦海,長得再風度翩翩有什麼用,内裡還不是一顆黑心!
李越這個混賬,表面上答應得好好的,誰知卻在暗地做手腳,昨晚定是故意哄他喝後勁這麼大的酒。
他滿心忿忿不平,正打算慢慢爬過去打她時,月池已然驚醒了。
她下意識就是狠狠一下。
于是,這個雞飛狗跳的早上,以皇太子的一聲哀嚎作為美妙的開端。
月池無語地看着他:“能不能,安靜一刻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