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一軍中将官心生不滿,趁機嘩變,豈非是大禍臨頭。
張岐就此下定決心,他這個都察院左都禦史既然動了真格,右都禦史戴珊與刑部尚書闵珪皆是一時之名臣,豈會拉後腿。
如狼似虎的差役即刻沖進張家,将所有可能有關系的人員一一拉到大堂審問。
拔出蘿蔔還會帶泥,更何況是一個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外戚之家。
老爺們就算嚣張跋扈、為非作歹,也不是獨來獨往,總有一兩個一起的,第一個牽扯出來的是已故孝肅周皇後的弟弟長甯伯周彧。
張周兩家為搶占莊田,兩家的家奴居然在大街上持械鬥毆,衆目睽睽之下,根本無從抵賴。
同時,張家人還夥同定國公徐光祚之子、玉田伯蔣輪、昌化伯邵蕙的家人一起作威作福。
他們招納無賴、敲詐勒索,甚至還調戲民女、強逼民男,惡行惡迹根本數不清。
張氏族人素來養尊處優,又因出身不高,沒什麼膽氣,拉到公堂之上,連刑都不必怎麼用,就把這一樁樁,一件件的污糟事全部吐了出來。
這時,張岐發熱的腦子才冷靜下來,他終于感到害怕了。
本以為隻是他們家的事,誰知道會扯出這麼多人來,若是真依前策,那他不是與所有勳貴為敵?
可按他的同事戴珊和刑部、大理寺的意見,他們還要把張家招出來的所有人都傳到大堂來對質,如果罪名屬實,就要秉公查辦。
這還得了,這幾家的男丁就打算去堵乾清宮,女眷早就一身大妝準備往仁壽宮行走。
朱厚照對此早有準備,直接吩咐宮門守衛,不要随便放這些阿貓阿狗進來擾了宮中清靜。
這下,勳貴之家個個膽寒不已,錢币珍寶如流水一般送進朱厚照身邊第一大太監劉瑾的府中,希望能托他從中轉圜。
而這錢在劉公公手裡還沒放熱,就進了朱厚照的私庫。
如此,宮内宮外都是一片歡騰。
文官本也對此是樂見其成,他們早已對這些不遵法度的巨室之家彈劾多次,如今皇上終于有了要處置的意思,于國于民都是大有裨益。
内閣首輔李東陽甚至愉快地在家小酌。
清香撲鼻的桂花酒緩緩入喉,再配上一碟軟炸桂花糕,人間至樂,莫過于此。
可就在他樂呵呵之際,卻見朱夫人面色沉沉地歸來。
朱夫人更衣完畢,坐在丈夫身旁欲言又止。
李東陽何許人,立時就猜了出來:“夫人可是回了國公府中?
”
朱夫人點點頭,李東陽微微皺眉:“難不成,嶽家也有舉止失當之人同建昌伯有牽連?
”
朱夫人連連擺手:“怎麼會。
若真有牽扯,母親又豈會從你我之請舉辦賞花宴。
”
這倒是,李東陽又疑惑道:“那夫人,這憂心忡忡,所為何故?
”
朱夫人抿了抿豐潤的嘴唇,道:“老爺,因先帝恩典,張氏族人有不少也身有軍職。
如此大張旗鼓刨根問底,已然涉及到了軍隊的陰私。
”而朱夫人的兄長,現任的成國公朱輔就在京中,掌管左中二都督府,并且提督三大營操練。
火已經燒得太旺了,燒了外戚還在大家預料之中,可燒到軍隊,就不得不讓人大跌眼鏡了。
李東陽瞳孔一縮,他慢慢起身,在庭院中來回踱步。
朱夫人既開了口,再說下去也容易多了:“兄長的品行,您也是知道的。
他雖然不似您這般,剛直不阿,可也有忠君報國之心,在任上稱得上是兢兢業業。
隻是,軍隊中積弊已久,又牽扯衆多,他有時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若萬歲真的有心要大動幹戈,他擔心自己會以失職之罪被論處,所以這才托妾身來向您請教,朝堂上到底是怎麼個打算?
”
怎麼個打算?
他是内閣首輔,可也不會掐算,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李東陽心一沉,先寬慰夫人幾句,随後就急急出門去内閣,召來了戴珊和闵珪。
這兩人都已到了從心所欲之年,發須皆已斑白,顫顫巍巍地結伴而來。
都是幾十年的老同事了,李東陽邀請他們坐下,就直奔主題。
他溫言細語道:“今邀二位過來,是為建昌伯之事。
如今的事态,是否過于重大了?
”
戴珊呵呵一笑:“元輔說笑了,事态一向如此,隻是往日,大家都裝聾作啞,直到今日,方裝不下去罷了。
”
李東陽一愣,他斟酌語言道:“二位為國刮骨療毒之心,我感佩萬分。
隻是,治大國者若烹小鮮,必須慎之又慎。
特别是聖上剛剛登基,年歲尚小,若鬧得太大,恐難以收場,更有可能危及二位自身。
以我之愚見,懲治勳貴,已然足夠,旁的還需徐徐圖之。
”
這是在勸他們,不要把攤子攤得太大,同時對付軍隊和勳貴,很有可能吃不消,到時候賠了夫人又折兵,說不定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反噬自己。
這話說得在理,可闵珪與戴珊卻沒聽進去。
闵珪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歎道:“元輔,萬歲是春秋正盛,可我們卻已是日薄西山。
我們倆素來孱弱,遠不如您硬朗,不知何時就會撒手歸西。
既如此,生死又有何懼呢?
”
戴珊跟着道:“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先帝固然英明,可到底心太軟。
勳貴子弟多有逾矩,他卻不加懲處,以緻他們越發放肆,已為毒瘤。
當今雖年幼,卻殺伐果斷,又因太後之過,起雷霆之怒。
如不趁此機會,一網打盡,更待何時。
如若大事能成,即便立取了我二人性命去,也無怨無悔。
”
李東陽一愣,他繼續勸道:“您二位固然不畏死,可我們到底勢單力薄……”
闵珪笑道:“元輔放心,時雍也願助我們一臂之力。
”時雍是劉大夏的字。
李東陽皺眉道:“時雍久理兵事,難道也不知水之深淺嗎?
”
戴珊道:“我等正因深受先帝的恩典,故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
戴珊渾濁的眼中湧現淚花,他歎道:“先帝臨去那年,還與乾清宮召見我與時雍,垂詢政務。
我等告退之時,先帝竟然私下贈我們白銀,還叮囑我們,勿要洩露,唯恐旁人心生嫉恨……”
闵珪也跟着歎息,兩人一時淚水漣漣。
闵珪吸了吸鼻子道:“先帝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如今新舊交替,本是大變之機,萬歲既有心思,我們就該引他走上正道。
唯有如此,方是為臣的本分呐。
”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李東陽真不知該如何相勸了。
明朝為削弱相權,即便是内閣首輔,也不能直接下達行政命令。
到頭來,他隻能讓他們回去,思來想去,又去見朱厚照。
朱厚照此時剛剛應付完哭哭啼啼的張太後,正煩不勝煩之際,李東陽就到了。
他一來,居然還是提那樁破事。
朱厚照還以為他是來勸自己秉公執法的,當即道:“李先生放心,朕絕不會因私情而廢公法。
涉案之人,無論是誰,隻要有真憑實據,朕必會處置。
”
這恰戳中了李東陽所擔憂之處,他忙道:“萬歲且慢,臣鬥膽請教萬歲,近日突然懲處建昌伯,意欲何為?
”
朱厚照一驚,萬不想他會這麼問,他眼珠子一轉,敷衍道:“自然是覺得他們做得太過,丢盡朕的顔面,所以要好好懲罰。
”
李東陽道:“老臣先時也以為是如此,故而順您之意,激了激張岐。
本以為最後您隻會小懲大戒,誰知,最後的結果竟然大大出乎老臣的意料。
如沒有您的授意,張岐萬不敢如此。
老臣鬥膽請教萬歲,您是隻想對勳貴敲打一二,還是打算連根拔起,是隻劍指勳貴,還是想肅清京營?
”
朱厚照聽得越發心驚肉跳,他想搪塞過去:“李先生這是什麼話,朕怎麼聽不明白?
朕隻是想出出氣而已。
”
這戲就太假了不是,你可是在十歲時就有兵不皿刃打掉一個尚書和一個侍郎的“豐功偉績”啊。
李東陽深吸一口氣,又詢問再三,朱厚照始終不肯明言,終于把李先生惹急了。
他掀袍跪在地上,先緬懷了一番先帝:“先帝為皇太子時,老臣便在東宮侍講學士,侍奉先帝讀書。
先帝幼時便仁心仁聞,素來待臣親厚,及繼位後,更是不以臣卑鄙,委已重任。
臣心中萬分感激,願效犬馬之勞。
有道是長劍許烈士,寸心報知己。
死者豈必知,我心元不死。
平生讓國心,耿耿方在此。
【1】”
這番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說到動情處,李東陽也滾下淚來:“可惜天妒英才,先帝英年早逝,老臣苟活于世的唯一之願,就是遵照先帝的囑托,好生輔佐聖上。
臣雖然魯鈍,可忠君之心,天地可鑒,扪心自問,未曾有一事對不住萬歲。
萬歲何以對臣如此戒備,連一句實言都不肯相告?
”
朱厚照眼看他白發蒼蒼的模樣,也覺心酸,仔細回想,李先生的确待他不錯。
可惜,他的位置太高了,他不能事事同他掏心掏肺,不過洩露一星半點,還是可以的。
想罷,他親自扶起李東陽道:“先生言重了。
勳貴外戚依仗權勢妄為也非一日兩日之事。
朕也是小懲大戒,以免他們無法無天。
”
李東陽長歎一聲:“可如今,局勢隻怕已不在您的掌握之中了。
”
他先将牽扯出長甯伯等人的事說了出來,道:“若隻是如此,倒也無礙。
可三法司頗有刨根問底之意,想對京營之弊出手。
這可不是小事了。
一來萬歲初登大寶,僅有名分之尊,卻無功績傍身,一旦衆人群起上奏,您當如何是好。
二來秋季邊軍和京軍的輪換之日已近,萬一軍中将官心生不滿,趁機嘩變,豈非是多生事端。
三來兵事千絲萬縷,又豈是一朝一夕能理清的,與其匆匆而為,不如思慮周全後,再慢慢施行。
”
聽到涉及軍隊時,朱厚照就是眉頭一緊,待聽到将官嘩變時,他就更是擔憂了。
他在殿中踱步幾圈道:“多謝先生教朕,險些惹出大事來。
朕現下就叫三法司過來問話。
”
李東陽欣慰地點點頭,兩人正說話間,忽有太監來報,居然又有人到大理寺去告狀去了!
即便在現代社會,民告官都是罕見,更何況是在此世。
尋常百姓連九品芝麻官都不敢開罪,怎敢去找皇親國戚的麻煩。
李東陽下意識地看向朱厚照,朱厚照忙不疊地撇清關系:“不是朕!
”
這還真不是他,實際上,月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