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淨的土炕上,躺着一個胡子拉碴的農夫,蜷起一條腿,上面紮滿了針。
容晚玉行完最後一根針,呼出一口長氣,對着一旁目不轉睛盯着那條腿的婦人道:“好了,大哥就是扭傷,行針活皿後,養上兩天就無事了。
”
面黃肌瘦的婦人聞言松了一口氣,又一臉感激地對着容晚玉拜了拜,“多謝姑娘好心,咱們貧苦人家請不起大夫,要不是姑娘你,當家的這腿就完了。
”
“大嫂不必客氣,也是我兄妹二人想要問路,才讓大哥不慎扭傷,實在是慚愧。
”容晚玉見那農夫的面色也和緩了些,和遲不歸對視一眼,才問道,“我們兄妹二人上京尋親,路上乏累,想要找個地方歇腳。
不知大哥是否将我們錯認成了什麼人,才轉身就跑?
”
“對,就是看錯了,看錯了。
”農夫忙不疊的點頭,眼神卻飄忽不定,“你們趕路到此,肯定累了吧,媳婦兒,你快去熱些飯菜,讓這小哥和妹子歇息歇息上路,别誤了趕路的時辰。
”
婦人面色有些為難,不過依舊欠了欠身沒說什麼,離開屋子去了竈房。
遲不歸一直沒說話,無聲地打量着這間局促的農舍。
屋子不大,有一張土炕,家什除了必備的桌子凳子,一件多餘的也無,且大都磕磕碰碰,有修繕的痕迹。
遲不歸裝作百無聊賴的模樣,在不大的屋子裡走來走去,行至一處,忽然覺得有異,輕輕撥開地上的破舊草席,露出了半角木闆,似乎是一個地窖。
他心中有了思量,坐在凳子上不再來回走動。
不多時,婦人端來了午飯,四碗熬得看不出用料的糊糊,出此外再無其他,看着實在沒什麼食欲。
“家裡實在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妹子和小哥别嫌棄,将就着用些。
”她局促地搓着衣角,熱情地招呼着兩人。
“你們先吃,我先喂我們當家的。
别客氣,不夠,鍋裡還有。
”
兩人坐到桌前,容晚玉嗅覺過于敏感,隐約聞到了一股酸味兒,哪怕此時确實餓了,也覺得食欲驟減。
不過她沒表露出來,捧着碗硬是喝下了一大口,猝不及防的粗糙感順着嗓子緩緩下落,勉強咽下去,嗆得咳嗽了好幾聲。
遲不歸拿出水囊遞給她,看着她碗裡剩下的糊糊,端起來倒進了自己碗裡,“你吃不慣這些,别勉強。
”
“诶,那是我吃過的......”容晚玉話沒說完,遲不歸已經眼睛都不眨地将糊糊吞了下去,一點異常也沒有。
等婦人回來,就看見兩個碗都幹幹淨淨了,笑容才舒展些,“還怕你們吃不慣,可吃飽了,不夠,我再給你們添些。
”
“謝謝大嫂,我和兄長都飽了。
”容晚玉幫着撿起碗,“打擾你們已是不便,碗筷就我們來收拾吧。
”
婦人沒犟過兩人,隻能帶着他們去了竈房,又放心不下躺在床上的丈夫,匆匆回到屋内。
透過窗戶,她看了一眼在竈房忙活的兩人,低聲和丈夫交談,“看着不像官府的人,也許真是路過。
”
“謹慎些總沒錯。
”農夫看了一眼自己腿上的針,悶身悶氣地回了一句。
竈房内,遲不歸看着容晚玉捧着碗在屋内打了幾個轉,低頭笑出了聲,“行了,給我吧,我來洗,你去行李裡拿些吃的在這兒用些,剛剛那不夠你裹腹的。
”
竈房容晚玉确實沒怎麼進過,何況是農舍田家的,果斷放下碗筷,從驢身上的行囊裡摸出t一包香噴噴的肉幹,小跑回廚房,先拿出了一根遞給了正在洗完的遲不歸。
“你也吃些。
”
遲不歸手上不空,猶豫片刻,咬住肉幹,将一整根接了過去,含糊道,“我不餓,你吃吧。
”
容晚玉也沒再客氣,一邊吃着肉幹一邊和遲不歸閑聊,“你說那大哥見着我們為什麼要跑?
我們看着也不像打家劫舍之人啊。
”
咽下嘴裡的肉幹,遲不歸才娓娓道來,“他們不是普通的佃戶,多半是流戶。
”
“流戶,什麼是流戶?
”
佃戶一般是指租賃他人田産耕種,向主家按時繳納部分産糧的農戶,一般富庶些的人家,田産充裕,都會選擇租賃出去,容府亦是如此,這些田莊下耕作的基本也都是佃戶。
遲不歸将剛剛的發現一一說明,“每逢天災人禍,流離失所者衆多,官府雖會牽引部分流民另居他地,但總是難以照顧周全。
這些無家可歸無田可依的流民,多半會被大戶人家收用,隻是和一般的仆從不同,這些流民的身契是不會過官府的路子的。
”
容晚玉聽到這話,想起容府那一疊厚厚的地契,還有所有仆從的賣身契,福至心靈,“既不過官府,那豈不是這些流民連個正大光明的身份也沒有,主人家也可以不用繳納奴稅?
”
“不光是奴稅。
”遲不歸清完手裡的碗,用粗布擦淨被冷水凍得泛紅的手,“還有你看到的這些田地,大都是以低于市面的價格買下來的。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帶着的田契上的土地大小,和實際的大都對不上數。
”
因容束在戶部任職的緣故,容晚玉多少也了解一些關于稅收的事。
她想起這片田莊地契上的數字,和剛剛一眼望不到邊的田畝,隻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高門大戶看着富庶闊綽,實則開銷也比尋常人家更加高昂,但隻要經營好産業,祖上積業也不會讓後輩坐吃山空,除非出了敗家子。
便是如此,想着走歪路省稅的人戶也不再少數。
“一個地方每年的征稅都是有定額的,富戶們藏人瞞田,人頭稅不夠,糧食稅也不夠,你猜最後這補不上的稅落到了誰的頭上?
”
屋外漸漸起了風雪,遲不歸的聲音和着寒風凜冽,越發說得容晚玉心頭寒涼。
見容晚玉面色有異,遲不歸停下了诘問,微微歎息一聲,伸手将容晚玉搭在肩上的披帛提起,重新裹住了她的頭。
“你此前說容府之過,你來改之。
容小姐,此路,極難。
”
“妹子,小哥,要下大雪了,你們待雪停再出發吧!
”屋外婦人喊了一嗓子。
“诶,謝謝大嫂!
”容晚玉清了清嗓子,也大聲應了一句,然後将懷裡的肉幹塞給了遲不歸。
“風雪有停時,路再難,不也是人走出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