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外力所激,皇帝連最後的回光返照都沒有,雙目無神幾近渙散,口不能言,唯獨耳朵還能聽見些許外界的聲響。
“曾和郡主閑聊,說人之将死,最後的感知便是耳力。
”
屋内一個人也沒留,隻剩下惠嫔和皇帝獨處,惠嫔擡眸,眼中哪有一絲悲切,有的隻是淡然和冷漠。
“這麼多年,臣妾還未和陛下好好說過心裡話呢。
”
歲月不饒人,惠嫔氣度雅靜但姿容到底染上了光陰的痕迹,眼角也有了些許紋路。
平日她總帶着淡淡的笑意,便是不複青春美貌,也總讓皇帝觀之可親,如今笑容淡去,才發現,她的面貌并非似水般柔情,若如娴貴妃一般盛裝打扮,定然有不遜色于她的明豔。
若非她生得貌美,當初皇後也不會将她送上龍床,想要讓她分去娴貴妃的寵愛。
對外,皇後母儀天下,端莊持重,可身在後宮,萬般不由己,還不是隻能像尋常後宅婦人一般,利用婢女的美色争寵。
哪怕她知道,惠嫔志不在後宮,隻盼着年滿二十五放出宮過自在的日子,也依舊選擇将惠嫔推向醉酒的皇帝,再關上房門。
門内惠嫔的求救和哭嚎,皇後充耳不聞,她從小便是被當做主母教養,怎會将下人當一回事,在她眼中,不過都是些和衣裳首飾一般玩弄鼓掌之間的玩物罷了。
惠嫔伸手替皇帝撥開汗濕的發絲,話似尋常般,說着宮中幾乎無人知曉的秘辛。
“當初您借我的手,給皇後娘娘送的一碗碗藏毒的湯,其實臣妾都知道。
”
皇帝便是能聽見,也難以有絲毫的回應了,惠嫔也不介意沉默的聽衆,提起舊主的病逝,甚至有些歡喜。
“世人皆道您和皇後娘娘伉俪情深,就連皇後娘娘自己也信以為真,卻不知最是無情帝王家。
您呀,早忌憚她和她身後的宇文家。
”
當年,皇帝酒後臨幸皇後的貼身宮女,皇後大度出面,親自給宮女求了一個名分。
皇帝似乎對那宮女頗為喜愛,短短數月就将她從一個小宮女升為了貴人,在後宮中,惠貴人的風頭一時無二。
隻有惠貴人自己知曉,皇帝對她,或許有幾分膚淺的興趣,但歸根結底,是看中了她和皇後的關系。
皇後自以為惠貴人成為妃嫔後會對自己感恩戴德,見她每日送來羹湯,也隻當她是孝敬。
卻不知,這些湯都出自皇帝之手,名義是讓惠貴人不要忘了舊主的恩情,才好在後宮立足,實則,是鈍刀子割肉。
皇後病逝後,皇帝對惠貴人也失去了興趣。
惠貴人親手毒殺了害了自己一生的皇後,卻沒忘了,那夜将自己壓在身下,為所欲為的皇帝亦是從犯。
恰在這時,她有了身孕......
惠貴人知道娴貴妃善妒,若知她有身孕,隻怕不會輕易放過她,腹中的孩兒更難以誕生。
她先是改變的平日的穿衣打扮,越發素淨,不去分娴貴妃的風頭,後來,又尋上了在皇帝身邊做内侍,和自己同鄉的德貴相助。
萬般小心,忍辱負重,到底讓她從娴貴妃的手下求得了一線生機,生下了四皇子,也因此得封嫔位。
都說母憑子貴,有了皇子傍身,惠嫔也并沒有放松警惕,非但沒有靠着皇子争寵,反其道而行之,甚至有意讓皇帝對姜詢漠視。
後來,有些寵愛在身,生下了三皇子的妃嫔便是最好的前車之鑒。
三皇子的母妃望子成龍,在三皇子才會開口說話,就變着法地教兒子讨皇帝的歡心。
一時的春風得意,換來的卻是皇子夭折,母妃瘋病被打入冷宮的凄慘下場。
在惠嫔小心翼翼地護佑下,四皇子姜詢雖不順遂但也算平安長大。
知子莫若母,惠嫔知道自己的孩子有一顆不屈居人下之心,她對此沒有半點惶恐,而是十分滿意。
但當姜詢從青州求學歸來,帶着稍顯莽撞的銳利之氣時,惠嫔卻要求他,去求太子,準允他的追随。
“我不!
母妃,太子他根本就看不上我!
這邊算了,他對您還——”
姜詢自幼被二皇子欺辱,太子雖然沒有對他太過打壓,但眼中的輕蔑姜詢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的兩位兄長心中,自己隻是宮女所生的賤種,和他們這些母族高貴的皇子不可相提并論。
“詢兒,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
惠嫔伸手擦去兒子眼角憤慨和委屈的淚花,年複一年的卧薪嘗膽,讓她的心已沉靜如古井。
“母妃知道你的委屈,但了解仇人,才是殺死仇人的第一步。
”
昔年景象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過,惠嫔歎息一聲,卻沒有惋惜之意。
她緩緩起身,站在榻前,朝着皇帝深深一拜。
“臣妾還得多謝陛下,讓臣妾明白,隻有站得更高,才能将曾經眼高于頂之人踩在腳下。
”
“陛下的傳位诏書,已經拟好蓋印了t。
隻怕臣妾來不及成為您的貴妃,便要成為這澧朝的太後了。
”
皇帝的指尖似乎顫抖起來,又似乎隻是幻覺,隻聽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不過片刻,又回歸沉寂。
半晌,惠嫔才起身起查驗皇帝的生死,确認他已經沒了氣息,才伸手将他的眼睛慢慢合上。
她低下頭,在皇帝的耳邊輕語最後一言。
“陛下當年給臣妾的湯,如今自己也嘗到了。
”
殿外,姜詢挺直了脊背,跪在中央,其餘人自然不能站在一旁,烏泱泱一大片,跟着跪在了後面。
忽然,殿門被人從裡面吱呀一聲打開,惠嫔紅着眼眶走了出來,顫抖着半晌才出聲。
“陛下,駕崩——”
片刻的寂靜後,便是一片哭嚎,除了在禦前當差的侍衛和宮人,還有聞訊趕來的後宮衆人。
若膝下有一兒半女的妃嫔,哭得便輕松些,靠着子嗣,便是封不了太妃,也可被孩子接到府上供養晚年。
那些沒有子嗣的妃嫔,哭的才是肝腸寸斷,其中不乏年歲青蔥,甚至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的年輕女子。
按照舊例,沒有子嗣的妃嫔,隻能給先帝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