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阮凝玉感覺頭皮發麻。
上一世,每當她同府中其他公子嬉戲玩鬧,又或者同京城其他膏梁子弟出遊同行,就必定會撞見謝家這位長兄。
她有時候在想,她是不是跟謝淩相克。
那時沾花惹草的阮凝玉十分懼這位大表兄,加上心虛,見到他出現,她便忙掙開旁邊男子的手。
謝淩每次都會用平和又肅穆的目光注視着她,不言不語。
春闱第一的表哥,謝淩當時在她心裡還是清微淡遠的聖潔地位。
每當觸及到他這個眼神,一心要向上爬的阮凝玉便猶如被剝了衣裳般羞慚。
她低下頭,手指攪拌着衣袖。
誰人不知,謝淩尊崇孔孟之道,清規戒律,克己複禮,保守又持重。
阮凝玉無疑是犯了他的忌諱,也變成了謝府一衆弟妹最頑固不化難以管教的那一個。
她心裡開始無地自容。
謝淩肅容,瞥了眼她那隻掙回去的手。
那時候,也是這麼道一聲,“過來。
”
然後轉身,負手離去。
阮凝玉低着頭,就這麼跟着他去了他在庭蘭居的書房。
她實在怵這位嫡長孫,于是跪下先服軟,“表哥,林二公子隻是将我當玩伴,沒什麼别的......”
謝淩卻沒有聽她的辯解。
“伸手。
”
阮凝玉一怔,擡起頭,便發現男人手裡不知何時持了把戒尺,站在書桌旁,平靜淡然地望着她。
她臉都白了,想求情,“表哥,我......”
謝淩眼皮都沒擡,“伸手。
”
而這聲,要更加的冷。
剛伸出去。
隻聽“啪”地一聲。
她疼得瑟縮,可謝淩并沒有憐憫心,持着戒尺,足足打了十下手闆。
她疼得咬唇,掌心紅得不成樣子。
過後,謝淩又讓她抄了女四書。
阮凝玉對這位未來首輔的恐懼,便是這樣日積月累起來的。
直到她進宮當了娘娘,他也娶妻成了家,這樣噩夢般的責罰便再也沒有發生過。
但即便後來她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她也怵他。
她又想起了前世回京的路上,任她如何跪下,落淚,求他憐惜,使出渾身解數,也不曾見過這個男人有絲毫動容。
阮凝玉掀起眼簾,看向不遠處眉目蘊藉的颀長身形。
負雪紅着耳根憤憤地瞪了她後,便一聲不吭地走向主子。
她原本以為謝淩會說些什麼。
然而她仿佛不過是腳邊的塵埃,那道青袍身影長立未動,直到負雪低着頭安分地來到了他的身後,他眸裡這才有了波動。
謝淩手持着書卷,領走了負雪。
阮凝玉她心裡一哂,他不會是覺得自己如此不檢點,無藥可救到了連他身邊的侍衛都想勾引吧。
像他這種自視清高的軒裳華胄,确實很有可能這樣想他。
前世的謝大人,定也是這樣想她的,否則也不會跟一群言官在皇帝的面前譴責她妖後誤國,禍亂朝綱。
注視着這對主仆離去的身影,阮凝玉冷笑,站了一會,也轉身離開。
雨天衣裳黏膩,阮凝玉隻有到某個驿站的時候才能洗次澡。
鄉下驿站有的衣裳很是素樸,不比绫羅綢緞,阮凝玉随便在店東的媳婦手上挑了一件,便去沐浴了,更衣完出來,頭發還沒幹,她便來到支摘窗前,晾幹青絲的同時,望着窗外一棵正開花的廣玉蘭。
謝淩過來的時候,便看到了她坐在支摘窗前低垂着截細白的脖頸,而手中拿着汗巾在擦拭着兇前濕潤的青絲,雖容顔清麗,身後卻是大片的廣玉蘭花,竟也被襯得妩媚如妖。
阮凝玉擡頭,便看見自己這位長兄站在那,眼睛晦深。
她蹙眉,剛想移開眼神,不願跟他有過多的接觸。
“你不覺得你衣着太過不端莊麼?
”
謝淩擰眉,卻對她莫名說了這麼一句話。
阮凝玉怔住了。
什麼意思,衣着不端莊?
她下意識低頭看過去。
平頭百姓的衣物都會比貴人們要保守些,何況她今日穿的是淡紫煙羅襦裙,裁剪得體,并無花哨,隻不過是偏修身了些,而她少女時期因發育好,身材凹凸有緻,所以便很顯女人的曲線。
她看不出來有何不妥?
大明所有的女子皆是這般穿着,故此她并不是很明白。
阮凝玉蹙眉,因忌憚他,于是還是輕聲細語地道。
“表哥,我不知我的衣着究竟有何不妥。
”
誰知謝淩聽到她這麼說,眸色也更冷了些,“閨中女子,平日還是要端莊些為好。
”
說完,轉身離去。
阮凝玉:?
?
?
她又仔仔細細去看自己的衣裳,然後,越想越氣。
不是,他這是有病嗎?
!
但謝淩臨走前那個高潔莊嚴的眼神,還是有點深深地打擊到了她。
阮凝玉低頭去看自己的領口,忍不住咬唇,便将手中擦頭發的汗巾狠狠地丢在了地上。
而這幾日,沈小侯爺也不再作妖了。
他躲着她,她也避嫌。
所以這些天阮凝玉都是清清靜靜的。
隻是有次偶然在驿站客房裡推開窗,她見到了慵懶地翹着二郎腿,斜靠在對面屋檐上賞月的沈小侯爺。
支摘窗發出聲響,少年少女一對視,都是一愣。
阮凝玉也沒有想到她會在這裡見到半夜不睡覺的少年郎。
沈景钰回神過後,很快,唇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
他嗤了一聲。
這位在京城走馬觀花,仗劍遊蕩的沈小侯爺,世家少年郎裡無人能敵他光芒。
阮凝玉想起前世他帶她在長安肆意遊玩的日子。
那重兵把守的城牆,隻有他能帶她上去,未逢佳節,沈景钰卻私自為她重金燃放了煙花,巨型璀璨的煙花綻放在夜幕中,那意氣風發的沈小侯爺硬是要爬上垛口上面,說要在上面給她吹笛子。
那是個冬天,阮凝玉膽小,怕他從城牆上掉下去,故此吓得眼睛都紅了,她在下面用手去抓着他的袍角,怯怯地道:“小侯爺,你别爬了,會掉下去的......”
誰知,頭上傳來了少年的聲音。
“擡頭。
”
阮凝玉撩起睫毛,就看見夜風獵獵,他的寶藍錦衣都被吹得簌簌翻風,馬尾高束,星月當空下,他那張俊美的臉肆意又得意。
他便這樣坐在上面,貴氣地翹着二郎腿,煙花的璀璨光芒落在他的身上,給她吹了一夜的笛子。
翌日,沈景钰便染了風寒。
還有一次過節,謝府各女娘都收到了精美貴重的圓燈,唯有她收到一盞所有人挑剩下的,也不好看,阮凝玉心思敏感,一氣之下摔壞了燈,然後趴在床頭哭。
可那夜,沈景钰卻偷偷翻過謝府的牆,給她帶來了一盞兔子燈。
是他手工做的,不甚精巧,點燈後卻萬分可愛。
頭戴紫玉冠的小侯爺撓頭道:“别哭了,我等下偷偷帶你去逛廟會。
”
兩人從牆角的狗洞溜出去,她腫着雙核桃眼跟他在廟會上手牽着手,小侯爺荷包鼓鼓的,财大氣粗,指哪買哪,商販們看他人傻錢多,便全都擠過來糊弄他,價錢翻了好幾遍。
沈景钰看得頭疼,一揮手,全都買了。
于是,那天晚上阮凝玉除了收獲一盞兔子燈,懷裡還有糖蜜糕,炒栗子,貓兒眼,绫絹扇......以及一小碗金魚。
小侯爺把她哄好了,這才深更半夜地回侯府挨罵。
阮凝玉看了眼在屋頂合眼睡覺無視她的沈景钰,沒說什麼,慢慢放下了支摘窗。
這一世,她要讓那個拔劍作歌,輕狂恣肆的沈小侯爺到京城後,回到他正常的人生道路,不再在心負壯志的年紀遁入空門,身披袈裟,古樹婆娑,終年苦守護國寺。
護國寺的冬天太冷,她不想再讓錦衣玉食的沈小侯爺獨自一人地承受......
重新整裝待發後,謝家的馬車就這樣又馬不停蹄地行駛在官道上。
她也幾乎沒怎麼見到謝淩,下了新的驿站後也很少遇見。
他們這程路走的洛陽到陝州再到京城的官道,中間總共途徑二十七個驿站。
無聊的時候,阮凝玉聽到有人說沈小侯爺在外練武,将某個驿站外面的一片竹林全都削掉了。
漸漸的,也沒下雨了。
過了幾天的清甯日子後,阮凝玉某天在馬車上睡醒睜開眼,忽然發現外面人聲嘈雜,于是掀開車簾一看,這才發現竟已經到達了大明的京都——長安。
出示了謝府的令牌後,順利過了城門。
臨近正午,京城街道車水馬龍,人頭攢動,貨郎在街頭販賣時令貨物,百姓之中還有黑甲禁軍在巡邏。
謝府的高車驷馬進入京城後,瞬間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很快有人發現了這是謝家的車駕,人聲不由有些激動起來。
“來了來了!
謝家的馬車過來了!
那個私奔的表小姐被抓回來了!
”
隻因長安謝氏,是幾朝的世家大族,祖上出了無數名人,還有一位進了大明的淩煙閣,青史留名。
然今年卻因為府上的一位表姑娘同沈小侯爺私奔,沾上了污點。
一時,人群裡議論紛紛。
無人不知,今年初春謝府來了一位色如海棠的表姑娘,雖芳齡還小,卻已将京城裡的各位美人都壓了一頭。
然而,這位表姑娘卻是個身份低的。
阮凝玉的已故母親柳氏乃謝老夫人的旁系外甥女。
祖母是謝老夫人的旁支庶妹。
按理說,柳氏留在世上的女兒也高攀不了謝老夫人還寄養在謝府。
據說謝老夫人曾經一次回娘家,意外溺水,便是同行的柳氏救了她才免于一死。
去年阮凝玉父親同樣英年早逝,親戚無人肯接濟,傳信到遠方的京城姨外祖母家。
謝老夫人便決定将這個甥外孫女收留在府中當表姑娘,還特地派了幾個謝家信任的老仆過來接,并将表姑娘留在了二房。
不曾想,這才過去不到半年,表姑娘便在京中四處招惹桃花,更有世家公子為她争風吃醋。
而半月前,謝家表姑娘更是同沈小侯爺私奔,據說将沈小侯爺的祖母給氣暈了過去。
先前就有謝家表姑娘出門,引得街上兩位富家少爺大打出手的事兒,這便罷了,還有一位為了表姑娘而逃婚的,簡直就是聞所未聞,不過這也更加為這位表姑娘的姿容增添了抹神秘的面紗。
從城門傳來謝家表小姐回京的消息後,一時間,所有想一睹阮姑娘面容的人都蜂擁而入。
而這人群攘攘的街上,似乎便停了不少曾經傾心表小姐無果的年輕公子的馬車。
“表小姐可露面了?
”
“别擠,别擠!
”
“前面的壯士,你踩到我的腳了!
”
其中有人陰陽怪氣地道:“真不知道這阮凝玉有什麼好看的,人家私奔被謝家人抓回府了,如此浪蕩水性楊花的女人,也虧得你們這些一個個沒見過世面的來吹捧,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
很快有人被戳中心事,面紅耳赤地反駁他,“你懂什麼,謝家表小姐的容貌被傳得神乎其神,誰不好奇?
我們隻是來一睹芳容的,又不是來追求,追求她的......”
聽着外面的輿論,負雪看着馬車裡的表姑娘,嫌惡道:“沒想到你都回京了,也能招惹出是非出來,真是不要臉!
”
阮凝玉聽了,突然叫了聲他的名字。
他沒有任何防備,便擡起頭,誰知迎面卻擲來了一個茶盅,精準地砸在他的額上。
滾燙的茶水也落了他一身。
負雪捂住前額,震驚又後怕地擡起頭。
隻見女人正托腮地笑着看他,紅唇彎着,美目盼兮,“我是主,你是仆,言談舉止切記要注意分寸。
”
“你!
”負雪将手按在劍上。
剛才還在談笑的女人突然變了臉色,眸光如冰,“我勸你安分點,别再一次一次地挑釁我,否則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
負雪不禁惱羞成怒,但心裡卻被剛才她下手的狠辣給驚到了,他的額上還滲出鮮皿,于是隻好壓抑着怒火,隐忍不言。
馬車外面還有人搖着扇子在高聲闊談:“這謝府表姑娘一回京,隻可惜這如花似玉的美人,很快就要死到臨頭了!
沈小侯爺身份特殊,不僅是世子,更乃陛下的親外甥,先長公主嫁給了如今的甯安侯爺,無奈長公主在生下沈小侯爺便撒手人寰了。
”
“整個甯安侯府便隻剩下長公主留給侯爺的這麼一個子嗣。
而侯爺因長公主溘然長逝,更是舍不得對這個嫡子或打或罵,怕長公主在天之靈見到了會傷心。
誰曾想到阮凝玉身份低微,竟然試圖哄騙單純的沈小侯爺私奔!
”
此人漂亮地收扇,而後冷笑。
“這表姑娘到謝家,不死即殘,爾等就等着看好戲吧!
”
阮凝玉此時挑開了點簾子,見到此人一身華裳,于是心下了然。
此人便是那位被未婚夫逃婚的女子的哥哥,王少府監的嫡子,怪不得會這個時候在街上刻意抹黑她。
一時京中百姓聽完後,不免抱着看好戲的心态,這位謝家表姑娘,怕是會被甯安侯府撕下一層皮才肯解氣。
而長安謝氏身為高門大族,也不會輕易放過阮凝玉。
再過半個時辰後,馬車便将抵達謝家府邸。
阮凝玉看了一眼,就想放下了簾子。
隻是餘光卻瞥到了街邊一輛金頂玄身馬車時,僅僅是瞥到一隅,阮凝玉便驟然抓緊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