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轉頭看她,聲音有些幽幽地問:“月亮忘了,其它的也忘了嗎?
”
聽他這般問,常歲甯似有些苦惱地擡手捶了捶腦袋:“好像全無印象了啊……”
崔璟卻擡手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敲打。
常歲甯看向那隻攥着自己手腕的手。
月色下,青年手掌修長幹淨,筋骨肌理分明,指間帶着薄薄溫度。
那隻手的主人拿忠告般的語氣道:“當心變笨。
”
常歲甯:“看來你一點也不擔心我記不起來。
”
崔璟将手收回,負在身後,眼角泛起一點笑意弧度:“你演得不甚像。
”
常歲甯也像他一樣将手負在背後,重新看向月亮:“那是因為我未曾下功夫認真與你演——免得你當真失望。
”
崔璟:“那要多謝殿下手下留情了。
”
常歲甯輕颔首:“好說。
”
“所以,”崔璟轉頭看她,問:“說過的話,殿下都記得,是嗎?
”
重複又問,絕非他的性格,可見此事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他甚少會如此看重某一件事。
“當然。
”常歲甯也看向他,神情含笑笃信:“我不是說了麼,雖醉酒,卻未說一字糊塗話。
”
她等同完完整整地複述了昨晚說過的話,可見的确記得很清楚。
四目相視,崔璟眼中笑意散開:“如此酒品,果然極佳。
”
常歲甯笑着擡眉,下颌輕點,很有些自得之色。
緊接着,她道:“我一個醉酒之人且記得這般清楚,你也要好好記着,好好保重。
”
“我會記牢的。
”星月之下,青年聲音不重,卻如同交付此生最鄭重的允諾:“我會靜候殿下的山月盛宴。
”
四野寂靜,夜色幽深如長河。
直至閃爍着的星光被第一縷天光掩蓋,夜色隐退,天地重現明亮。
晨光微熹間,常歲甯一行人,已經整裝準備動身。
月氏将一隻包袱挂在女兒肩上,含淚道:“阿妮,阿娘不能随你一同,你要顧好自己。
這些年來,阿娘也不曾幫過你什麼,如今……”
“好了。
”康芷打斷她的話:“阿娘此時說這些作甚……”
拽了拽包袱,康芷道:“做娘的,總要多顧一顧最沒用的那個孩子,我又不是不懂。
”
月氏還要再說話,康芷已經道:“我要走了,阿娘記得看好阿兄。
”
說着,便上了馬,驅馬往隊伍的方向而去。
月氏追了幾步:“……阿妮啊,一定要好好的!
”
“知道的!
”康芷頭也沒回,吸了吸微酸澀的鼻子,她又不是沒用的那個孩子,她肯定會好好的!
康芷驅馬跟進了荠菜的女兵隊伍中。
元祥也坐在了馬背上,此刻正與身邊的何武虎說着什麼。
元祥繼續跟着常歲甯回江都這件事,嚴格來說,并沒有人出言授意。
昨日,崔璟本在思索是否還有必要讓元祥繼續跟随時,下一刻,元祥已背着包袱來向他辭别了……
崔璟沉默着點頭。
一旁的虞副将見怪不怪——陪嫁嘛,就該有這個覺悟!
此刻,常歲甯也已上馬,但常歲安仍在她旁側滿臉不舍地道:“甯甯,你要保重。
”
這“保重”二字,常歲甯這兩日聽了百千遍了,隻覺渾身上下都墜滿了這倆字,保得她當真不能更重了。
“阿兄放心。
”她最後應了一聲,視線看向常歲安,及常歲安身邊的崔璟,笑着道:“我該走了。
”
看阿兄這架勢,眼裡已然包了兩大團眼淚,活似兩團炸藥,随時會炸得涕淚橫飛。
還是趁早脫身,将這引線已經點燃的炸藥團子留給崔璟為好。
崔璟尚未意識到常歲甯想做甩手掌櫃的心思,此刻隻向她點頭,目送着她。
常歲安也含淚點頭,他隻覺還有無數話想同妹妹說,卻又不知還能說什麼。
但見妹妹的馬已經動了,他還是着急起來,大聲嗚咽道:“……甯甯,告訴阿爹,我想他了!
”
“若他不喜歡這句,那再告訴他一句——我會争氣的!
”
馬背上的青袍少女未回頭,一手握着缰繩,一隻手揮了揮,應聲道:“記下了!
”
“甯……”看着那漸遠的身影,常歲安再支撐不住,餘下的話化作“哇”地一聲,轟然炸了開來。
他一頭抵在了身側崔璟的肩上,大哭起來。
聽着這磅礴哭聲,崔璟一動也不敢動:“……”
二月天,滿目新。
常歲甯一行人策馬疾馳,随着視野景物變得開闊,那份不舍的心情也漸被東風吹散。
康芷望着前方層疊的山巒,與母兄分别的澀然心情一掃而空,心中取而代之的是新奇,澎湃,與希冀。
常歲甯先返回了東羅。
如今康定山的少部分殘将還潰逃在外,但他們零零散散,已不成氣候,自保躲藏都是難事,絕不敢主動露頭招惹常歲甯的隊伍。
是以,此一路往東而行,暢通無阻。
無絕與白鴻等部将一直等在東羅,聞常歲甯回來,連忙去迎。
常歲甯看着被養胖不少,精神氣息充沛的白鴻等人,就連無絕的氣色也好了不少,不禁欣慰點頭。
部将如此,她的那些兵,想來也該養得很不錯。
“……這頓飯委實蹭得久了些,叫貴國破費了。
”
東羅王宮内,一座臨水而建的華亭中,常歲甯與金承遠道謝。
“比起免戰給東羅帶來的益處,區區招待不值一提。
”膚色白皙的青年身穿東羅王服,一雙鳳眼含着笑意:“況且,春日不過初至,這頓飯也不算久。
”
“足足兩個月了。
”常歲甯看向亭外春光,含笑道:“海上已可行船,該回江都了。
”
知她事務繁多,大盛如今内部國情動蕩,金承遠便也不作強留。
二人于亭内談了些兩國事務。
而後,金承遠再次向常歲甯就當初隐瞞身份之舉表達了歉意。
由此,他說起了自己并不算幸運的身世,及當初為何會決定趕赴大盛,言辭間并不沉重,很是交心。
說到後面,他看着常歲甯,緩聲道:“去往大盛這一行,我帶回了許多無價之寶,足夠我受益終生。
”
“我大盛國寶無數,崇尚融會貫通之道,隻要貴國誠心相交,大盛必以貴客之禮待之。
”
束着馬尾的少女坐于亭中,眉眼含笑,身形端正而不刻意,周身氣度泱泱,如湖海般深遠。
昔緻遠雙手端起茶盞,緩聲道:“東羅願與大盛宗國結百千年之好。
”
常歲甯亦端起茶盞,代之以酒。
放下茶盞時,金承遠道:“其實,當初欲回東羅之前,本想等常娘子歸京,當面道别——”
他換回了往昔在國子監内的稱呼,道:“隻是遲遲未等到常娘子回來,更未想到的是,再次相見,是通過那一隻馬球傳話。
”
那隻送到他手中的馬球,就像兩年前國子監内的那場端午擊鞠賽,帶他打出了新的局面。
說到常歲甯最初用來傳信給他的那隻機關馬球,金承遠道:“隻是我有一事好奇不解……”
常歲甯:“想問我是如何知曉金承遠便是昔緻遠的?
”
金承遠點頭。
常歲甯誠然道:“是崔璟告知我的。
”
“玄策府,崔大都督?
”金承遠頗感意外。
“嗯。
”常歲甯點頭道:“他很早前便暗中查明你的身份了,也曾戒備提防過。
但之後,他大約也确定了你并無害人之心,知你不易,故而便未有貿然戳破此事,亦不曾禀于帝王。
”
否則,這件事捅到天子耳中,總不至于惹來殺身之禍,卻總歸會有一些麻煩。
換而言之,崔璟在查明金承遠的秘密後,選擇了為對方保守秘密。
崔璟所圖是掌控真相,卻也會依據不同的事實情況,來決定是否需要說出口。
金承遠怔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與崔大都督本不相熟……”
由此小事可看出,那位在他印象中冷漠寡言,極難接近的崔大都督,擁有的竟是寬大博善的無聲底色,不吝于平實細微的角度,去體察陌生人求存的不易之處。
“難怪崔六郎昔日總說,他有着全天下最好的長兄。
”金承遠笑道:“但唯有他家中父親不知道。
”
常歲甯也笑了笑,神思卻有些飄遠,崔家啊,自鄭家之事後,崔家愈發如履薄冰,深陷與皇權争鬥的漩渦當中……
隻因時下戰亂實在過于頻繁且棘手,朝堂秩序已然搖搖欲墜,而之前對裴氏鄭氏元氏等士族的清算傷及了根本,帝王才未能騰出餘力來,繼續再對樹大根深的崔家下死手。
在這風雨呼嘯之際,崔家與帝王看似有了一時平衡共存,但這隻是局面造就的暫時的僵持而已。
這份僵持,總會有打破之日。
在幽州時,她也與崔璟談到了此事,崔璟對此有自己的想法,并欲試圖暗中勸說其祖父崔據……
常歲甯的思緒有着短暫的分神,直到她聽金承遠問道:“說到崔六郎,倒不知他近況如何?
”
“在清河老宅整日抄書來着。
”常歲甯不假思索地道,險些将抄說成了偷。
“抄書?
”金承遠覺得稀奇,不禁笑了:“崔六郎如今倒也上進了。
”
他繼而又問起喬玉柏,和胡煥他們的事。
常歲甯将所知大緻都告訴了他,末了道:“但我久未歸京,更近的事便不知了。
”
金承遠輕點頭,道:“待眼下一切事務平定後,我想給崔六郎和玉柏去信,說明前因後果。
”
他看着常歲甯,眼神坦誠地道:“我當初去往大盛,的确是為自身利益思量,但我與玉柏他們相交之情,卻從無半分作假。
”
常歲甯點頭之餘,心神微頓。
片刻,她擡眼,看向一株枯樹之上新發的青綠嫩芽。
利益是真,感情也非作假嗎?
因為并非作假,所以才未能看出端倪,是嗎。
……
常歲甯僅在東羅停留了三日,便率大軍動了身。
金承遠帶着東羅官員,親自在渡口相送。
目送常歲甯登了船,船隻漸漸駛遠,金承遠垂眸,看向手中緊握着的那隻機關馬球。
這數日間,他多次試圖開口,但每每又總能意識到,縱然開口,也不可能會有結果。
她是天上的鳥,遨遊的鲲,絕不可能被束于他這方小天地内。
金承遠轉回了身去,面向自己的國土——但這方小天地,卻是他的責任所在。
他身為這方土地的國君,将在這裡用自身所學,來實現屬于東羅的抱負。
而那些屬于大盛的一切,或許他隻需敬畏遙望即可。
海風拂來,寒意已消。
拔起沉重的錨,撐起巨大的帆,趁着春來東風,常歲甯率三萬将士,踏上了真正的凱旋歸程。
戰船駛入江都海岸線時,剛好是三月的第一日。
今日常歲甯率軍在此抵達靠岸的消息,并未提前宣揚出去,但附近的漁民們從渡口戒嚴的動靜中已經猜到了大概,紛紛提早在此等候。
常歲甯甫一下船,便看到了烏壓壓的百姓漁民,和鋪天蓋地而來的歡呼聲。
渡口容納不下這麼多的人,大多百姓被士兵擋在外沿,才勉強維持着秩序不亂。
楚行親自來此迎接,帶着人快步上前行禮,臉上帶笑,聲音有力地道:“參見女郎!
”
常歲甯擡一手笑着将他扶起:“楚叔别來無恙。
”
下一刻,一道高大身影如狂風般襲來。
常歲甯還不及反應,兩隻大手便抓住了她的肩,歡喜難當地晃着她:“……小歲甯,你終于回來了!
”
是阿點。
自知曉常歲甯便是殿下後,他便和殿下一起,将“阿鯉”和“小阿鯉”這個稱呼收放到了心底,當作獨屬于阿鯉的一份痕迹妥善保存起來。
“好了……莫要再晃了,否則未曾暈船,倒要暈在阿點手裡了。
”被晃成篩子的常歲甯向阿點讨饒。
聽得常歲甯此言,阿點趕忙将她扶正,仍興奮得不能自已,咧嘴笑着催促道:“我們快回去,常叔等得可心急了,都快從常将軍變成長脖子将軍了!
”
常歲甯便與他往前走,邊好笑地問:“誰教你這樣調侃的?
”
阿點張嘴欲答,不知想到什麼,一臉神秘地彎下身子,拿手擋住嘴巴,悄悄在常歲甯耳邊說了個名号。
常歲甯訝然地眨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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