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央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大雲寺後山方向,人才剛下葬,屍骨還未寒呢,這胎投得……會不會太着急,太草率了?
這投胎的速度,簡直比吃飯還趕趟!
喬央腦子裡一時亂糟糟的,王氏回過神,低聲嗔道:「綿綿,這種話不許胡說……」
說着,王氏也下意識地看去。
簡直胡鬧,一條剛從狗肚子裡掏出來的狗崽,怎麼就像無絕大師了?
那,那要這麼一瞧的話,抛開功德來說,的确……的确是怪像的?
看着那張嘴叫喚着的白胖狗崽,王氏也略微驚了一驚,人和狗,竟也能這般像的嗎?
但作為大雲寺虔誠的香客,王氏還是覺得這種揣測過于不尊重無絕大師了:「……無絕大師乃是得道高僧,縱是入輪回,又豈會,豈會投生到它身上來呢?
」
「不,夫人……」喬祭酒擡手打斷了夫人的話,神情幾分鄭重,思索低語:「夫人有所不知……」
什麼得道高僧,那隻是人設罷了。
實際上的無絕,佛門清規,一條不守;貪嗔癡懶,樣樣都犯。
他從前便不止一次地替無絕感到犯愁,這般做和尚,佛祖不怪罪才怪。
故而,他此刻完全可以合理地懷疑,無絕十之八九……是被罰入畜生道了!
但俗話說,死者為大,縱然喬央有此懷疑,卻也不好當着小輩們的面說出這等不敬死者的話來,他選擇了另一種相對溫情的說法——
「興許,他是因急着來見我,以至于慌不擇路了……」喬央微紅的眼圈并非作假,他小心翼翼地從女兒手中接過那狗崽。
喬玉柏心情複雜,投胎這種事,也有慌不擇路的說法嗎?
慌不擇路到一頭紮進了狗肚子裡?
「阿爹,這無非是巧合罷了,您……」喬玉柏剛要往下說,卻被妹妹拿手中刀柄輕輕捅了捅。
誰會不知是巧合呢,這世上哪兒來那麼多離奇的玄妙之事?
但若是一樁巧合的出現,能給生者帶來一絲慰藉,又何妨去信一信呢?
且這樁巧合實在過于巧合,未必不是無絕大師在天之靈的指引。
喬央将那隻狗崽托在懷裡,紅着眼睛歎道:「是,就當它是個巧合吧。
綿綿今日能在此救下它,隻當它與我們喬家有緣……如此,不妨就帶它回去吧。
」.
橫豎也不過是多雙筷子,不,多隻奶壺的事。
想到這裡,喬央又看向那躺在草叢中的大狗:「他……它娘,還活不活得成了?
」
「應當可以。
」喬玉綿忙轉過身去:「我現在便幫它縫合。
」
喬央點頭:「好,那便縫一縫,一同帶回去吧……」
聽得這個「縫」字,喬玉柏甚是驚訝,也跟着蹲身下去:「綿綿……難道皮肉與衣物一般,也是可拿針線來縫合嗎?
」
「當然,縫合之術自前朝便有了,隻是未有得到廣泛發揚——這其中一個緣故,便是因為許多人和阿兄一樣,認為皮肉和衣物不同,乍然聽來不可接受。
」喬玉綿說話間,已經熟練地穿好了銀針。
這期間,小秋一直在為那隻大狗止皿。
看着雙手皆是皿淋淋的主仆二人合作默契,分明都還是小姑娘的模樣,處理起這皿腥可怖的一幕,卻不見驚懼慌亂,遠比他要冷靜得多……喬玉柏第一次真正因「學醫」二字,而對他心中那個柔弱膽怯的妹妹有了深刻的改觀。
看着妹妹一層層将狗腹縫起,選用的卻是不同的線,喬玉柏不由問起其中的區别。
「外傷選用銀絲錢,更牢固,暑天也不易化膿。
」喬玉綿解釋道:「内裡所用乃是桑皮線,桑皮本為藥,可促進内傷愈合,且不必拆除。
」
少女說着
,又替大狗清理了傷口,仔細上藥。
做完一切之後,喬玉柏和小厮一起,将尚未轉醒的大狗擡上了馬車。
喬玉柏回過頭時,隻見妹妹和小秋在草叢裡刨了隻小坑,将那兩隻不幸死在了腹中,嘗試之下仍未能救活的狗崽就地掩埋。
一路上,喬祭酒抱着那隻小狗崽,始終沒舍得撒手。
接下來數日,喬祭酒每日下值後,頭一件事就是察看狗崽的情況,每日哺喂羊奶,親力親為。
拿棉巾擦臉擦腳,無不細緻。
并給狗崽取了個名字,叫做阿無。
出于孝道考慮,喬祭酒待阿無的阿娘也很盡心,每日早晚各去請安一次……不,請安是祭酒夫人的說法,用喬祭酒的話來說,那叫噓寒問暖,除此外,并又精心配制了适合養傷的月子餐。
阿無它娘怎麼也沒料到,昏迷醒來之後突然有了這般待遇,戒備中又有一絲茫然。
這一日,喬玉綿替阿無它娘換罷藥,恰值喬玉柏放課回來,也來看大狗恢複的情況,兄妹二人說着話離開此處,路上,喬玉柏認真問:「綿綿,你拿刀拿針時,當真不怕嗎?
」
「不怕。
」喬玉綿回答的也很認真:「人之所以怕刀,怕皿,不外乎是因為它們意味着危險和傷亡。
而我拿起刀時,我自清楚地知曉我是在救,而非在殺,我想要它活,而非想要它死——這般一想,便隻想握穩手中的刀,做好想做的事。
至于其它的,都顧不得去想了。
」
說着,她轉頭朝喬玉柏一笑:「阿兄,其實我之前也沒想到,我竟能這般大膽的。
」
「這必是我們綿綿這些年來積攢下來的膽量。
」喬玉柏看着面前依舊柔和如水的妹妹,心中頗覺觸動:「我們綿綿被迫膽小了這麼多年,如今也該補回來了。
」
喬玉綿笑着點頭:「我也這樣覺得。
」
「對了,你不是要去見彭醫官嗎,我陪你一同去。
」喬玉柏道。
喬玉綿忙再點頭,彭醫官是國子監醫堂中的掌事醫官,喬玉綿如今最缺實踐的機會,故而想去醫堂中打一打下手。
但國子監的醫堂中曆來沒有女醫,喬玉綿還須說服彭醫官讓她留下。
彭醫官在國子監多年,對喬家兄妹都很熟悉了,聽聞喬玉綿來意,又考問了喬玉綿一番,雖說考問的結果出人意料的滿意,但彭醫官仍舊有些遲疑。
喬玉柏在旁适時地道:「彭醫官放心,此事家父已經準允了。
」
彭醫官意外之餘,又免不了再問喬玉綿一句:「喬小娘子自身也當真考慮清楚了?
」
國子監内不比旁處,前來看病治傷的監生全是男子,而喬小娘子眼疾得愈,這般年紀,正是該挑一門好親事的時候……
彭醫官擔心喬玉綿留在此處,對名聲會有妨礙。
「我既來求彭醫官,便是思慮清楚了。
」喬玉綿眼神懇切地道:「求彭醫官讓我留下吧。
」
其實,她心中藏着一個大膽的想法。
剖腹取犬既行得通,那麼……不知人可否?
從古至今,女子生育等同要跨過鬼門關,難産而亡的婦人每年比比皆是……
這個過于大膽的想法,她尚且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她很清楚自己還有太多不足,她那寡言恐言的師父雖誇過她一句「天資聰穎」,但她至今都未有在活人身上真正動過幾次刀子,拿出過幾次針線——
人與犬,還是有很多不同的。
她不會在國子監醫堂内停留太久,隻是在追逐那個大膽的想法之前,她務必先要攢下足夠紮實的基礎。
喬玉綿也清楚彭醫官的猶豫源于何處,不外乎名節,嫁人這些。
可這些于她而言,同她心中的那團火比較起來,實在沒有半
點吸引力。
若她想嫁之人,也覺得她這麼做是錯的,那麼他便也不值得她嫁了,更何況,她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相反,他在信中每每總在熱切地鼓勵着她。
況且,這天底下如她這般幸運的女子,統共有幾人呢?
——她有阿爹阿娘阿兄的陪伴與理解,他們從不曾試圖以世俗目光禁锢于她。
且她還有甯甯,甯甯給她做了這樣龐大而隆重的榜樣。
占據了這樣的天時地利與人和的她,若都不敢邁出這一步,其他女郎們又怎麼敢?
話至此處,彭醫官終是點了頭。
喬玉綿露出欣喜笑意,喬玉柏也笑着向彭醫官道謝。
當晚,喬玉綿寫了兩封信,第一封送往江都,第二封則送往清河。
比喬玉綿的信更快抵達江都的,是京師興甯坊常家派去江都報信的仆從。
那風塵仆仆的家仆在江都刺史府外下馬時,常歲甯正在前頭和一衆屬官們議事。
聽得那家仆亮明身份,又說明來意,王長史猶豫了一瞬,卻到底沒敢耽擱,親自帶着那家仆去見了常歲甯。
常歲甯聽得京師來人,便知大緻是為何事而來了,便未曾刻意回避,隻坐在原處見了那名仆從。
那仆從入得堂中,便朝常歲甯跪了下去,張口是沙啞的報喪之言:「……女郎,無絕大師于十日前病故圓寂了!
」
常歲甯一時做出怔然之色。
堂内此刻大約有十來名官員在,其中大多數人并不知這位「無絕大師」同他們刺史大人是什麼關系,但見這常家仆從特意前來報喪之舉,想來其中牽扯不淺——
衆人一時不敢擅作反應,便看向王長史。
王長史拿感慨緬懷的語氣道:「這位無絕大師,乃是大雲寺的住持方丈,曾是先太子殿下麾下謀士,為人心懷寬廣,和善慈悲,生平緻力于以佛法普度衆生,是極受世人景仰的得道高僧……」
常歲甯:「……」
王長史這一番因經過美化而失真的生前評語,換來了衆官員們的一緻欽佩惋惜。
接着,又聽王長史道明關鍵處,說是這位高僧和忠勇侯一樣,亦算得上是他們刺史大人的養父之一,衆人便又立即加強了情緒波動——
同時觀望着左右同僚,第一次現場撞見上峰家中報喪死爹的,相對缺乏經驗,眼下這種情況,需要直接哭嗎?
一般來說,是不必如此浮誇流于表面的,可他們刺史大人年輕氣盛,行事一貫奉行張揚熱鬧……眼下便不太好拿捏分寸啊。
衆人暗覺為難間,隻聽上首的少女拿平靜中帶有一絲極淡的遺憾,但更多卻是豁達之感的語氣說道:「諸位不必為此感到哀痛,我這位二爹非是俗世中人,此番亦算得上功德圓滿,超脫而去。
」
堂内反被她寬慰的官員們短暫地反應了一下……刺史大人,年紀這般輕,卻看得這般開的嗎?
如此說來……倒是喜喪了?
當然,即便如此,也無人選擇發癫道出恭賀之言,大家都會意地保持着淡淡的遺憾之色,不再多言。
常歲甯讓人領了那位報信的家仆下去歇息後,便示意衆人接着議事。
一旁執筆抄記的駱觀臨,不禁多看了常歲甯一眼,情緒穩定至此,是當真看得開,還是感情足夠淡?
或是在人前裝出來的?
方才正議到江都戶籍統算之事,負責此事的官員提到,因戰事傷亡之故,而今江都現存的有籍者當中,女子占比明顯更重,比男子多了兩至三成。
于是有官員提議:「戰後增戶生育乃是大事……當下還當設法鼓勵婚嫁、再嫁、納妾續弦等。
」
說着,奉上了一則文
書,其上記載着如今江都正值婚育之齡的女子數目。
自十四歲起,到三十五歲止,凡是如今未曾婚配或是守寡的女子,皆被錄在其上。
常歲甯翻看間,幾名官員先後獻上促進婚嫁生育的辦法,有軟有硬,有獎有罰,減稅增稅,條條框框,皆有先例可循,于是他們言辭間多有着「曆來如此」之感。
常歲甯已翻至最後一頁,點頭認可道:「十四歲至三十五歲……的确是好年紀啊。
」
便有官員附和道:「是,正是生育的好年紀。
」
「非但是生育的好年紀。
」常歲甯合上文書,「這般年紀,正值康健有力氣,頭腦也清晰,做什麼不是最好的年紀呢?
」
那名官員微微一怔,一時拿不準常歲甯話中之意,隻能遲疑着應聲「是」。
「常刺史說的是。
」另一名更年輕的官員開口,笑着道:「刺史大人,下官也有一個提議,隻是不知可行否……」
常歲甯含笑看向他:「齊大人請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