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侍郎認得?
”方才剛與對方“坦誠”罷,此刻常歲甯問起話來便毫無顧忌,無需再去思量言辭間是否會露出什麼破綻。
這種輕松感讓她多少有點後悔不曾早一點将自己的“病情”透露給魏叔易這厮。
“自然認得。
”魏叔易看着那位下轎的婦人,道:“這位夫人乃是先頭那位……郡王的乳母。
”
他在說到“郡王”二字時稍停頓了一下,而後又怕腦疾在身的常歲甯不能理解一般,低聲道:“也就是先頭那位廢帝。
”
常歲甯了然點頭。
對方是廢帝李秉的乳母,這一身份她自然是知曉的。
可李秉被廢之後呢?
且看對方衣着雖看似隻是中規中矩,并不算華麗張揚,但從神态步伐與精氣神來看,便知如今是稱得上風光二字的。
李秉被廢後是以郡王禮下葬的,而這位廢帝的乳母卻仍能風光體面地出現在人前,且被魏叔易以“夫人”尊稱,除了當今聖人的“寬宏仁厚”之外,隻怕還另有什麼說法——
果然,便聽魏叔易接着說道:“這位夫人可是不一般……當年那位郡王尚是帝王時,這位夫人便也跟着風光無限,就連後宮妃嫔也無不都敬其七分。
”
常歲甯并不意外。
李秉幼年喪母,是被這位乳母一手帶大的,且其這位乳母從來不是個軟性子,在李秉兢兢業業地做好一位昏君時,後宮事宜由這位乳母把持大半,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魏叔易道:“彼時誰也沒想到,眼看朝局混沌不堪之際,第一位出面開口請廢那位‘聖人’的,正是這位夫人。
”
“其于早朝之上,于百官面前,冒死請廢帝王,字字句句痛心疾首,聲淚俱下地陳明帝王昏聩之罪狀——”
由此,才算真正拉開了廢除李秉的那面帷幕。
“原是如此。
”後面的話不用魏叔易再多說,常歲甯猜也猜得到了:“如此深明大義,心系江山朝堂之人,事後被褒揚善待,也在情理之中。
”
在明後的情理之中,也在天下人的情理之中。
隻是不知對方冒死清廢帝王這一過分有膽識的舉動,是審時度勢之舉,還是受了“高人”指點?
無怪她以小人之心看待此等大義者,隻因此大義者是否有大義,她略有了解。
李秉的這位乳母是何品性,她年幼時是與阿效一同領教見識過一二的。
或者換而言之,能帶着自幼無母的李秉在那一場場皿腥的皇子之争中活到最後,除了李秉的确是個廢材無人在意之外,亦可見此人最擅長的正是鑽研生存之道——當然,這談不上錯。
“沒錯,得了聖人褒揚,賜了一品诰命,亦為世人所敬重。
”魏叔易含笑道:“其出宮後,尚侍奉于廢帝左右不曾離棄,直到廢帝離世。
”
“此舉更是為人稱道……又因其于宮中生活多年,無論德言容功皆為女子表率,故被世人視為天下女子之師,人人皆尊稱其一句解夫人。
”
“天下女子之師?
”常歲甯重複了一遍,看着那已經入了樓内的婦人身影,道:“我怎驚動這位解夫人了?
”
魏叔易含笑揮着折扇:“據聞解夫人也好詩詞,常設詩會邀京中女眷前往,此時說不定也是慕名捧場來了?
”
捧場二字他敢說,常歲甯便也好似敢信:“甚好,那我今日這拜師宴便又将添光了。
”
魏叔易笑着拿折扇示向樓下:“不去迎一迎嗎?
”
常歲甯點頭:“如此人物,理當相迎。
”
魏叔易跟在她身側,邊下樓邊笑着道:“須知在京中,若誰能在人前得這位解夫人一句稱贊,必會傳出美名,便是擇婿時都能高上一層。
”
常歲甯不置可否。
擇婿之事,她沒有興趣。
至二樓,她先尋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見她坐下,魏叔易擡眉:“不下去了?
”
“不是已經從三樓下來了嗎?
”常歲甯邊整理衣裙,邊問:“如此誠意還不夠足嗎?
”
魏叔易默然。
對尋常人而言,不太夠。
對常娘子而言,甚至有點多了。
于是他誠然點頭:“很足。
”
常歲甯看向樓下方向。
今日來了二百餘人,她若個個皆下樓迎候,累也累死了。
更何況她與這位不請自來的解夫人并無交集,對方來此是何目的尚未可知。
……
“這位夫人請留步。
”
一樓詩案前的書童,施禮攔住了那位年近六旬的解夫人。
“今日樓中席座已滿,尚無賓客離去,故已不便再接待諸位,望見諒。
”
解夫人平靜面色未改。
她身側的一名仆婦眉眼微吊起,揚聲問:“開口即将我家夫人拒之樓外,問過今日這拜師宴的主人了沒有?
”
那兩名書童不過十二三歲模樣,皆不認得面前之人,聞言互視一眼,其中一人便道:“還請夫人告知身份,容晚輩上去詢問罷,再行與夫人回話。
”
那仆婦端着面色道:“我家夫人乃道晟坊内解夫人。
”
書童微驚訝,顯也聽聞過,施禮後便上樓詢問。
樓上人多嘈雜,書童找到剛從三樓下來的常歲甯詢問罷,再折返回樓下,便耗了半刻鐘久。
“回夫人,常家娘子邀您入内。
”書童施禮道。
看向書童身後空空如也的樓梯,解夫人身邊的仆婦微一擰眉。
等了這般久且罷了,那位常娘子聽聞她家夫人前來,竟都不曾親自下樓來迎?
須知她家夫人身份名望在此,縱是那些一等一的貴夫人請夫人教授家中女郎規矩禮儀,也皆是親自登門相請的。
仆婦心中不喜:“夫人……”
這常家娘子實在怠慢無禮!
近來就聽聞這女郎行事狂妄嚣張,現下看來果然不假。
解夫人面上不見異色,隻掃了一眼面前詩案上那厚厚一沓的新紙詩作。
書童忙道:“常娘子交待了,夫人不必作詩文,可直接入内。
”
解夫人微颔首,擡腳往樓上走去。
她的出現,顯然是令人意外的,一時不少女眷皆圍上前去寒暄行禮。
今日來的女眷除了先前受邀而來的段氏母女及姚夏等人之外,也有之後結伴同來的,其中有真心喜歡詩詞的,也有抱有結交之心的。
但女眷到底是少數,二百餘人不過占了數十而已,此時這動靜便遠遠比不上一個時辰之前,褚太傅忽然出現時的轟動。
但段氏并未上前寒暄。
魏妙青更是暗暗皺眉。
兩三年前,母親曾帶她參加過這位解夫人的詩會,她彼時十三四歲的年紀,追着隻蝴蝶不小心跌進了花叢中紮傷了手掌,便惹了這位解夫人的訓誡。
闆着臉說什麼她身為魏國公嫡女,性情卻過于跳脫,若不加以約束,日後怎堪為大家之婦雲雲。
一片聽來委婉善意的附和聲中,母親疑惑地說了句“不對,還未入夏,怎就有知了蠅蟲聒噪”,然後未理會那位解夫人沉下去的面孔,拉着她掉頭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母親說出八字箴言——早知如此,狗都不來。
自那後,那位解夫人再未邀母親去過詩會,平日裡她與母親也會避開這位好為人師的解夫人。
但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裡撞上了。
一見到對方,魏妙青眼前就浮現那日被當衆訓誡的畫面,羞惱而又忿忿:“母親,咱們回去吧?
”
“回去作甚?
”段氏瞥一眼那年紀大她一輩的解夫人,道:“咱們可是持請柬來的正經貴客,作甚要避開這些不請自來的人?
”
魏妙青一想也對,當即便又坐直了幾分。
天下女子之師,名号倒是大得很,可常歲甯特意給了她阿娘請柬,卻沒想到要給這位解夫人送一張呢!
魏妙青想着,便下意識地看向常歲甯,忽然就覺得對方順眼許多。
見到了人來,常歲甯便也起身,走到那位解夫人面前,施禮之際,道:“久聞解夫人大名。
”
解夫人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這幾乎是她出宮後的習慣,她會打量甚至審視每一位出現在她眼前的女眷,而後在心中給出評價。
而同她之前見過的衆多女眷相比,面前這個,很有些不同,與她想象中的也不同。
她的想象,源于她所聽到的——
蠻橫,嘩衆,不安于室,京師第一美人。
皮相骨相的确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但衣着裝束并未花太多心思,面上連脂粉痕迹都不見,毫無雕飾。
施禮時擡起的那雙手,未蓄甲,甚至有薄繭。
而同這些外在之象相比,更讓她留意的是這少女的氣質态度。
見她來,沒有惶恐,沒有欣喜自得,也沒有忐忑不安。
什麼都沒有。
解夫人收回視線,看向四下文人喧鬧之象,含笑道:“聽聞今日骠騎大将軍府的常娘子在此大辦詩會,我不請自來,隻願未曾掃了諸客雅興才好。
”
若是尋常“識趣”的小娘子,自當這話該如何接,無非是為未曾送去請柬而賠個不是。
或者說,這話抛出來,便是給常歲甯這麼接上一句的機會,以全雙方體面二字,她得了被晚輩敬重的體面,常歲甯則得了身為晚輩懂事謙遜的體面。
但不巧的是,常歲甯從來不認為無條件的自貶謙遜是值得傳揚的美德。
若她哪日自貶謙遜了一下,那必然是裝的,且有利可圖。
“本隻是場拜師宴而已,機緣巧合之下才成了詩會——”常歲甯轉過頭,交待一名仆從:“帶解夫人入座。
”
仆從應“是”,與解夫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見那解夫人被請去入座,常歲甯則回了自己的位置,魏妙青頗訝然:“她竟将人晾一邊了?
”
“破例将人請了上來,又客氣招待了,如何叫晾?
”段氏道:“照此說來,今日這樓中衆賓客,豈不個個都被晾着了?
”
魏妙青小聲道:“可那解夫人腦子與常人不一樣啊……她每到之處,不都是被主人家圍着的麼?
”
“那就沒法子了。
”段氏輕歎口氣:“誰也沒求她來啊。
”
解夫人坐下之際,掃向那道少女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不喜——與傳言果然相符,倒不曾冤枉了她。
待看向那些緊跟上常歲甯,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小女郎們,更是微皺了眉。
此時,她身側的仆婦壓低了聲音,語含請示:“夫人……”
解夫人目色微冷,微颔首。
她本也不想出此下策,但如此異類,顯然不會服誰管教,且其這般張揚行事,長此以往,必亂京師女子之風氣。
……
宮中甘露殿内,聖冊帝也聽聞了登泰樓今日盛況。
“京中許久沒有這般熱鬧的詩會了,不是壞事。
”聖冊帝坐于龍案後,擱下朱筆之際說道。
盛世方有盛況,她自然樂見盛況。
但也需分哪種盛況——
若今日組織這場詩會者,是朝中哪位官員或宗室中人,她自然無法樂見。
一位小娘子的拜師宴,成就了這場詩會,便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她忌諱的一切。
倒非她自身為女子,卻輕視女子,忽視女子,不以女子作為威脅——正因她是女子,更深知女子行事之不易。
縱是她走到了今日,前路仍是未知的。
她坐上這個位置,是在步步為營之外,又得遇天時地利人和……
她這一路走來,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任何女子無法再試圖借鑒模仿的。
縱有格外出色的女子出現,也無法再成為她真正意義上的敵人。
故而,她大可以贊賞的态度,去看待這場頗有包容之氣的詩會。
“衆文士齊聚一堂,實乃少見之盛事。
洛兒便代朕去看一看,今日可有什麼好詩詞文章出現。
”聖冊帝交待明洛:“不必聲張,亦不必以朕之名,以免驚擾諸士。
”
明洛會意應下:“洛兒明白。
”
文人手中的筆,時常可為刀。
姑母當初登基,便借用過這把刀。
用過的人,更知道警惕戒備。
詩會本是好事,但若傳出了有損天威的礙眼之物,便不能被稱之為盛事了——若果真有那等不識趣者,自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而促成了這場詩會之人,難免也會被牽連。
明洛掩下眼底思索後退出甘露殿,遂換去官服,出宮而去。
……
焰火已歇,登泰樓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哭喊聲。
大家晚安。
(今天又發現了一個養貓的好處:昨天我媽媽他們來了家裡看我,舅姥爺陪着喝酒,他是個一杯倒.半夜反胃跑洗手間想吐,但怎麼都吐不出來,很痛苦,事後他告訴我當時他靈機一動,湊到貓砂盆聞了聞(現在這個懶貓已經進化到毫無羞恥心,貓屎根本都不埋一下的).于是,在聞過之後,舅姥爺得償所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