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長吉仍未能轉醒,元祥走進房内,見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渾身纏滿傷布,雙頰已見凹陷,不由問:“湯藥能灌得下嗎?
”
負責照料長吉的仆從點頭:“湯藥喂得下,今早還勉強進了一碗米湯……隻是不知為何人一直未能醒來。
”
“這都七八日了吧。
”元祥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長吉的額頭,嘀咕道:“也沒燒啊……皿止住了,傷勢也已見愈合之勢,怎會一直醒不過來呢?
”
元祥說着,在床邊坐下,口中問道:“醫士怎麼說?
”
仆從答:“醫士眼下也束手無策,隻說先用心照料着……昨日還試了針灸之法,依舊沒能奏效。
”
“針灸也不行麼……”元祥說着,扭頭看向雙眸緊閉的長吉,不知想到什麼,突然伸出手去,豎起了大拇指——
“……啊!
”
一聲痛叫聲突然響起,長吉猛地睜開眼睛,疼得嘴角抽搐,眼神憤怒:“……崔元祥!
”
元祥眼睛一亮,收回手:“醒了啊!
”
長吉被掐出了一道月牙形皿痕的人中微微顫抖着,掙紮着想要起身揍人,但傷勢太重,根本無法如願,隻能死死瞪着元祥。
元祥伸手扶按住他顫抖的肩膀:“不必太過激動,快快躺好!
醒了就好!
”
長吉死死咬着牙——若不是崔元祥每日過來看他笑話……他還能“醒”得更早一些!
那日他負傷倒地時,若非是見到崔元祥,也不至于昏迷得那樣徹底!
長吉怒從心來,氣得紅了眼眶:“見我落得如此模樣,還廢了一條手臂,你如今滿意了吧!
”
元祥一愣,看着長吉:“你都知道了啊……”
隐隐地,元祥似乎明白了什麼——所以長吉早就清醒過來了,隻是無法面對左臂落下的傷殘,所以才不肯睜眼嗎?
元祥趕忙道:“無妨,咱還有右臂呢!
不耽誤什麼!
”
“咱們習武之人,練就一身本領,為得不就是在這等關鍵之時派上用場嗎?
此番你護住了魏相,在朔方立下如此功勞……雖傷猶榮,是這個!
”元祥說着,豎起了大拇指。
長吉看着他那隻粗壯的拇指,顫抖的人中又開始劇烈作痛。
“你萬萬不要覺得自己從此便是個沒用的廢人了!
”元祥拍拍兇脯,道:“若魏相不管你,我來養你!
”
脖子不方便移動的長吉瞥向元祥,隻覺對方的動聽之言不懷好意——他養他?
讓他當牛做馬,極盡羞辱是吧!
“我崔元祥沒别的,行軍多年,就敬重有膽識的忠心之士。
”元祥歎口氣,道:“長吉,從前是我輕看你了。
”
長吉冷眼旁觀,演,接着演,欲揚先抑耍弄人的手段罷了!
“明日我便不能再來看你了。
”元祥也不需要長吉的回應,徑直往下說道:“我要随常節使去尋我家大都督了,你好好養傷。
”
“……”長吉兇口起伏了一陣。
同他炫耀常節使要去見他家大都督了是嗎!
長吉正準備借一句不乏誇大成分的“據我所知,這段時日我家郎君與常節使朝夕相處相談甚歡”來開啟這場誅心對戰,然而下一刻,卻見元祥已經起了身。
“我便不打攪你養傷了,你早些将傷養好,等我哪日回來,請你喝酒,給你補一場慶功宴!
”
長吉好似一隻鬥雞剛梗起脖子,張開膀子要戰鬥,卻突然撲了個空。
元祥走了幾步,又回頭補一句:“走了啊!
你好好養傷!
”
“……”長吉的神情逐漸驚惑呆滞。
“終于是舍得醒了。
”魏叔易感慨着從外面走進來,在床邊站定,見長吉神情,不由問:“怎麼了?
哪裡不适?
”
長吉幾分怔怔地道:“屬下本以為崔元祥會趁機羞辱耍弄屬下……卻不料,他此次竟不曾有分毫耍弄之意。
”
魏叔易彎下身,輕拍了拍下屬的肩,道:“你原以為他會耍弄于你,他卻不曾耍弄于你,偏與你所想背道而馳,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更加高明的耍弄呢?
”
長吉嘴角一陣抽搐:“……”
魏叔易笑了起來,也不再多做打趣,讓人為長吉煎藥備飯,詢問起長吉的傷勢情況。
末了,滿臉寫着心事重重的長吉問:“郎君若果真覺得屬下有功,那能不能答應屬下一個請求?
”
魏叔易拿無不應允的語氣道:“隻管說來。
”
長吉神情鄭重:“郎君能否争口氣,努力在常節使身邊占下一席之地,好讓屬下來日在崔元祥面前不至于太過擡不起頭來?
”
“……”魏叔易沉默了一下。
古有為人父母者望子成龍,今有為人下屬者望主得寵。
一時間,魏叔易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誰在為誰做事。
視線落在長吉無法動彈的左臂之上,魏叔易到底是近乎縱容地點了頭:“盡力而為。
”
他與長吉雖說同傷在左臂,但他是箭傷,而長吉是刀傷,刀刃傷斷大臂筋骨,就連手指也斷了兩根,昏迷時已是命懸一線。
這份護主恩情,讓長吉很有恃傷而驕的資本。
“那郎君趕緊去吧。
”
面對長吉這突如其來的催促,魏叔易困惑地擡眉。
長吉人不能動,眼神裡卻透出迫切來:“常節使不是要走了嗎,郎君抓緊去送行啊!
”
“……”魏叔易微微笑着應了聲“好”,轉身往外走去。
“郎君記得更衣!
”長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淺色更襯郎君!
”
在深色衣袍這塊兒,那位崔大都督已居于統治者的地位,郎君不能丢失自己的優勢!
長吉努力目送着自家郎君的背影,眼底滿含着的希冀之色穿透空氣,仿佛有了實形,濃烈到讓魏叔易頗感壓力。
魏叔易也的确去為常歲甯送了行。
送行者很多,包括薛服程副使等人。
“這個年節,魏相便安心留在靈州養傷。
”常歲甯與魏叔易說罷,不忘叮囑薛服等人一句:“魏相便勞煩諸位多加照拂了。
”
薛服等人應下,江台保證道:“常節使隻管放心,末将定将魏相養得白白胖胖!
”
大家聞言都笑了起來,常歲甯也不禁莞爾,看向神情幾分無奈的魏叔易。
見她看來,魏叔易眼底也浮現一絲笑意,叮囑她路上當心,并遞去一隻圓形木匣,道:“除夕時帶在身上,隻當讨個吉利。
”
再有十日便有除夕,常歲甯今年的除夕,注定要在行軍途中度過了。
與此同時,一場令天下嘩然的驚天巨變,已在無聲醞釀之中,即将呼嘯席卷而來。
而這場風暴的源頭,遠在朝廷與帝王意料之外。
此時,天子與朝廷乃至各方勢力,無不将目光皆着眼于山南西道,那場幾乎傾盡了朝廷所有的緊要戰事之上。
朝廷與山南西道之戰,目下正處于膠着之中。
另一邊,肖旻在嶺南道則是處處受阻。
嶺南道地闊州多,面對肖旻這位新任嶺南道節度使,諸州多有搪塞乃至反抗之舉。
嶺南之地聚集着不少部落勢力,他們本就不服朝廷管教,對當朝天子不滿已久。
面對持節而來的肖旻,他們甚至宣稱肖旻所持天子任命的密旨是僞造的,根本不承認肖旻的身份,并由此發動了激烈的兵事反抗。
肖旻嘗試用盡一切緩和手段來解決問題,卻屢試屢敗。
不得已之下,唯有以暴制暴,兵力折損五千餘,才勉強平定三州。
如今入主桂州一帶的肖旻意識到不能再這樣消耗下去。
同時他也看清楚了一個事實,那便是能否平息嶺南道諸州之反心,根本不在于他這個新任節度使怎麼做——他持天子令而來,便是最大的原罪。
一是因此地的人心與民心使然,二是因榮王府的勢力已經滲入了嶺南道,據肖旻所知,嶺南道有不少人已暗中歸順榮王府。
這些時日,除了戰場上的兇險之外,肖旻也曾遇到過幾場來勢洶洶的暗殺,他疑心與榮王府有關。
雖說因早有預料提防,而有驚無險地應對了過去,但肖旻知道,這場對他的圍殺不會輕易停止。
而就算他不給刺客可乘之機,但他在嶺南道寸步難行已是事實,嶺南道七十二州,他不可能皆以兵力去碾平,否則隻能将自己和将士們生生耗死殆盡。
肖旻将視線看向了北上方向與桂州緊鄰的黔中道。
除山南西道外,黔中道節度使也早已歸順榮王,因地理位置使然,那些滲透進嶺南道的勢力,大多便是經由黔中道延伸出的枝蔓——
嶺南道各州敢有如此公然對抗之舉,大半便是因黔中道的煽動和支撐,或者說黔中道的存在便扮演了某種示範作用。
若想平息嶺南道之亂,最好的辦法是從黔中道下手,行釜底抽薪之策,震懾嶺南道——
可若貿然對黔中道動兵,他必會遭到來自四面的圍剿,動兵直攻實乃下下之策……
不動兵,便隻能智取,但智取也需要門路來支撐,而非憑空想象便可以辦到,可肖旻在黔中道可謂兩眼一抹黑,全無門路可言。
想象總是豐滿,現實卻如此艱難。
肖旻正犯難時,忽有一封密信至。
肖旻展信,甚感驚訝。
那封密信正來自黔州,寫信者是長孫家的族人。
長孫氏于信上言明,可相助肖旻在嶺南及黔中一帶行事,并言明,此乃常節使的授意。
肖旻回過神來,心中頓時有了底氣,一個計劃随之浮現在心頭。
定下計劃之後,肖旻便按兵不再往前。
随行的欽差太監十分不滿,屢屢催促肖旻速速平息嶺南道之亂,見肖旻未加理會,那欽差太監耐心漸失,揚言要将此事傳報京師,治肖旻延誤軍機之罪。
不料,這句話卻成了他的遺言。
這名太監至死都沒能反應過來……一向性子沉穩脾性溫和的肖旻,怎會突然當衆向自己這個欽差拔刀?
肖旻此舉,等同宣告了與朝廷割離關系。
然而此舉之後,肖旻便再沒其它動作,似乎處于了躊躇猶豫之中。
李琮見形勢有變,傳信于榮王,提議可試圖拉攏肖旻,為榮王府所用。
除此外,李琮在信上向榮王請罪——屢屢刺殺肖旻未能成手,請求榮王責罰。
榮王未有責怪,反而稱贊李琮懂得依照形勢變化而調整計劃,可見格局靈活,頭腦清醒,知曉何為利益最大化。
榮王鼓勵李琮遊說肖旻歸順,同時提醒李琮多加留意肖旻大軍的動向。
并且隻給李琮一個月的時間,若一個月後肖旻仍不肯為榮王府所用,即便集重兵攻之,也務必将之除去。
此外,榮王提醒李琮,時機已至,另一件事可以着手實施了。
面對李琮暗中的招攬,肖旻表現出的是舉棋不定的搖擺态度。
因手刃欽差之舉,肖旻及他手下大軍在嶺南道的處境暫時得以緩解,與此同時,他與長孫家敲定下的計劃,正在緊急而隐秘地進行着。
年關将至,山南西道的戰事卻未因年節而停止。
臘月廿五,山南西道雨雪交加,路滑難行,被天子一道道嚴令催問戰事進展的朝廷大軍唯有被迫暫時休整。
軍帳内,年邁的玄策府老将柴廷,正在燈下翻看朝廷最新傳來的文書。
自出兵山南西道以來,朝廷的人心便如一根細弱的發絲,始終懸于刀刃之上,幾乎每日都會傳書詢問戰況。
然而今歲是個寒冬,西面又多雨雪,戰事進展并不算順利,因急行軍作戰而病倒的将士也不在少數。
有狂風卷起厚重的帳簾一角,頭發稀疏花白的老将看向風雪呼嘯的帳外,蒼老到顯出了幾分渾濁的眼底藏着憂色。
這時,一名士兵入内,捧來了一封密信。
柴廷接過,見信卻是微驚。
是榮王李隐的親筆信。
李隐親自來了山南西道,邀他見面相叙,信上言辭懇切誠摯……
柴廷猶豫間,視線落在了信尾的署名之上——太子效叔,李隐。
看着那“太子效”三字,柴廷枯老的手指握緊了信紙邊沿。
見面之處在朝廷大軍紮營處二十裡外,官道旁一座供行路人歇腳的涼亭内。
雪未停,榮王在亭内支了爐子取暖煮茶。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