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祥未能準确地認出孟列,也不算什麼怪事,一來孟列昔日在京師時,是以登泰樓東家的身份,衣着總要華貴講究些,且接人待物圓滑玲珑,與此時淡漠的氣質大相徑庭。
而此刻的孟列身穿布衣,又陡然間老了十餘歲,頭發都白了大半。
再有,先前元祥與之也不過隻是數面之緣,并稱不上如何熟識——而很多時候,人的印象會存在某種固定的搭配,譬如在街頭賣菜的阿婆,在街頭菜攤上總能一眼将她認出,可若換了個地方,那張臉突然就變得不太好認了。
此時,聽着元祥這句詢問,孟列默然片刻後,搖頭。
為減少麻煩,他無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因而一直低調行事,但對于常歲甯身邊可信的人,則也不曾刻意隐瞞太多,不過……對方既然認不出來,那他也沒必要刻意挑明就是了。
見他搖頭,元祥又印證着問:「恕在下冒昧多嘴問一句,聽聞您也是經營生意之人?
」
「京中故人」、「做點小生意」、「姓蒙」,這些消息,都是元祥從唐醒口中打聽來的。
隻不過唐醒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但唐醒沒想到的是,元祥卻是個真糊塗。
孟列點了頭。
元祥遂壓低聲音,露出熱心本色:「實不相瞞,在下頭一回見您,就覺得您與登泰樓的孟東家頗有相似之處……那位孟東家據聞并無親眷,年歲上大約小您有十歲餘,倒不知您家中是否有失散的子侄或親戚之類?
」
孟列:「……并無。
」
而後,不待元祥多說,拱手後即離開了。
元祥仍舊有些疑惑,當真不是失散的家人嗎?
想當初,他就是這樣試圖幫常小娘子和「常小郎君「尋親的。
當時都怪他想得太複雜,竟然死活沒想到「常小郎君」就是常娘子喬裝而成的。
等等……
元祥忽然駐足,回頭看向孟列離開的方向……不對,他好像明白了什麼!
「喜兒姑娘……這位該不會就是孟東家本人吧?
」元祥向喜兒求證,并保證:「我絕不會多嘴說出去的!
」
喜兒表情略顯複雜地點了下頭。
元祥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還真是啊!
」
他果然是懂得汲取經驗的!
不枉費他讀了這麼多的兵書,不愧是他。
一股自我肯定驚豔之感自元祥心底油然生起,如此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倒也不難理解他為何會這般得常娘子和常大将軍重用偏愛了。
「不過……京師的孟東家,為何會來此處?
」元祥低聲問喜兒。
喜兒目不斜視地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女郎沒說,我們自然也不必多作探問。
」
雖然她心中好奇得要死,但這份心無旁骛的純粹忠心,她裝也要裝出來!
——絕不能被阿澈比了下去!
而事實證明,這份覺悟是富有感染力的。
元祥「噢」了一聲,也認可地點頭,這樣啊,那他也不問了,畢竟他可不是如魏長吉那等八卦嘴碎沒有邊界感的人。
想到長吉,元祥心中的優越感更甚幾分。
單論他家大都督如今在常娘子跟前的分量,比之魏長吉家的魏郎君,已然是一騎絕塵了!
此刻常娘子就在讀他家大都督的來信呢。
原先崔璟送信,都是叫人直接送去江都刺史府。
不久前,元祥向自家大都督提議,往後來信不妨直接叫人送給他,由他親手交給常娘子,如此一來常娘子便可第一時間過目,而不必和刺史府收到的那些書信混在一起,幾經分揀才能交到常娘子手裡。
送信是小,但戴長史說
,從細節上潛移默化地建立名分秩序很重要。
想他元祥每日做事勤奮,不辭辛勞,借此優勢化身信鴿,為自家大都督謀一條送信的捷徑,也不過分吧?
這條捷徑,他家大都督有,魏長吉家的郎君沒有!
殊不知,元祥口中的「魏長吉家的郎君」,已有半載未曾、未敢與常歲甯有書信往來了。
故而,常歲甯讀完崔璟的信之後,待翻到魏叔易的來信時,一度頗為意外。
……
崔璟的來信很長,有足足三頁之多。
上到他所了解到的朝堂之事,各處勢力動向,下至他軍中近況,事無巨細,皆在筆下說給她聽。
他也提到了東羅内政仍舊不穩,及安東防線有可能出現的動亂,但又提醒她,不能隻着眼安東一帶,也要提防東羅與倭軍勾結,一同攻向江南内陸的可能。
提到東羅内政,常歲甯不免又想到了「昔緻遠」。
十多年前,倭軍大敗求和之後,東羅即在大盛的相助下,順利吞并了鄰國百濟,而那幾場促成了這個結果的戰事中,都有玄策軍的身影。
也是在那之後,大盛設立安東都護府,統轄軍政之事,駐守與東羅接壤之地,自此東羅與大盛的往來交流愈發密切。
而當年設立安東都護府之際,為周全而慮,常歲甯曾于安東之地也暗中留下了一支暗樁,戍邊是大事,她需要及時監測到安東邊境各勢力的動向。
而她昔日凡涉情報之暗樁,皆統一歸京中情報樓管轄,這也是此番常歲甯主動去信孟列的原因之一。
她想知道當年留在安東的那些暗樁,如今還在不在了,是否還可用。
孟列的回答是「一切如舊,不曾荒廢」,于是常歲甯令孟列傳訊于安東暗樁,讓他們盡量多搜集些有關東羅國内的消息,她需要盡可能多的了解東羅内政情況,才好去思量有無「對症下藥」的可能。
如今則是在等暗樁那邊的消息傳回。
常歲甯思忖間,翻到了來自崔璟的第三頁信紙。
這一頁,他未再談局勢正事——但哪怕他前兩頁多是在說局勢正事,常歲甯亦能感受得到,他皆是在為她思慮,為的是讓她耳目通達,能夠及時了解各處動向。
最後一頁,他多是在「問」,問她的近況,以及「是否有他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若是有,讓她隻管開口。
常歲甯一直看到最後幾行字。
他在末尾處寫道:【乞巧節将至,據聞可拜魁星。
如此,便望卿多智,可百慮而無一失;更望安康,如日月恒長而無傷。
】
常歲甯看着這兩句祝福之言,覺得若通俗來說,這便是在祝她……多長腦子多長身體,聰明又健康?
竟然有人會在乞巧節時,祝她聰明又健康?
但想到方才喝羊湯時,有幾名部下就乞巧節将至,給予了她「願主帥早日覓得如意郎君」,「主帥瞧上哪個,隻管同屬下們說一聲,保管給您搶來」的節日祝詞……常歲甯倒覺得崔璟這個【聰明又健康】,反而更合她心意。
多智百慮而無一失,如日月恒長而無傷——
常歲甯又讀了兩遍,眼中不覺露出笑意。
說來,她之前還曾疑心崔璟對她的好,是欲亂她大志的好,而今一步步看來,他非但無意亂她大志,反倒是要幫着她成全她大志之人。
知她想赢,便想幫她赢得更漂亮些,讓她赢得更輕松些,以她所向為自身所向——
生得這樣漂亮,能力又這般出衆的崔璟,偏偏有着這樣的心意……這樣的人,應當沒有人會不喜歡吧?
常歲甯看着手中字裡行間全是認真的三篇信紙,眨了下帶
着笑意的眼睛,将它們妥善放回信封中。
她提筆寫回信。
一應正事回複不必贅述,末了,她覺着自己也該寫兩句節日祝詞,但乞巧節是趕不上了,信送去北地需要時間……
那便中秋吧,下個月便是中秋了。
但中秋佳節,講究人月兩團圓,而崔璟被崔家除族,無人可圓,考慮到這一點,常歲甯落筆寫道:【遙祝令安中秋安康,屆時如無人共食月餅,共飲桂花美酒,可借吾兄一用。
】..
嗯……關鍵時刻,阿兄還是很有些用處的。
常歲甯滿意欣慰,末了,又在左下角畫上了一隻啃月餅的兔子,用以彌補字數不及崔璟之虧欠。
等待信紙晾幹的間隙,常歲甯也沒閑着,又随手拆了幾封剛從刺史府送來的信。
令她意外的是,她竟然看到了魏叔易的來信。
她有好些日子沒見到魏叔易的動靜了,有關段真宜的也沒有,她幾乎已經能夠斷定自己是被認出來了。
這母子二人,一個賽一個怕鬼。
如今魏叔易來信,是總算克服了這份與生俱來的恐懼嗎?
常歲甯好奇地展信,果見信上内容「很不魏叔易」,字裡行間再沒有了常見的散漫玩笑,及見縫插針的挖坑試探,就連字迹也肉眼可見地少了飄逸之感,多了份「規規矩矩」……
不似「魏叔易」,很是「魏侍郎」——有一種強自鎮定之下做出來的一本正經的官氣。
試圖用這名為官氣的冷靜外衣,來掩飾背後的緊張。
他的一本正經處在于,信上所言皆是公事。
他意在提醒她東羅或有攻來江南腹地的可能,她此刻處境艱難危急,務必再三謹慎。
又與她道,聖人已松口答應再給江都增派三萬兵馬。
三萬兵馬,短時日内雖無法用于水戰,但陸地上的防禦也決不可松懈,對眼下的常歲甯而言,自然是不要白不要的好處。
說完兵馬,魏叔易又提到了糧饷軍資,信中讓她不必為此憂心,他已催促戶部加緊此事,秋冬的禦寒之物也在籌備當中了,後續他也會跟進此事,她隻管安心禦敵即可。
所以,那三萬兵馬也好,糧饷軍資也罷,都算是他替她從如今緊巴巴的朝廷手裡要來催來的。
換作往常,魏叔易做了這些,言語間必然是要同她邀功,讓她記他一個大人情的,但這回半個字都沒提。
他也未有說起家中母親的情況,隻在信的最末尾處,綴上了唯一一句稍有私心的問話,卻也僅有四字而已:【近來安否?
】
常歲甯思忖了一會兒——末尾既有問話,那便是想讓她回信的意思吧?
那她可就回了?
回頭可别怪她故意去信吓他。
這半年來,她可是一封信都不曾主動給他寫過的,她可不是喜歡故意吓人的人。
于是,常歲甯提筆回信道謝,并給予了中秋問候,想了想,順便把重陽節也一道捎帶上了。
于【謹祝重陽安康】之後,她又提筆補上一句【順問伯母秋祉】。
寫罷之後,常歲甯對着信紙滿意颔首。
雖然她不喜歡吓人,但偶爾逗一逗段真宜也挺好玩的。
……
七夕當日,江都城中,無二院正式挂了匾。
常歲甯到底是趕回來了。
沸騰的喧鬧聲中,仰首看着高高懸挂起的匾額,常歲甯眼底有着報以希冀的神采,她将會為這座書院傾注她所能給予的一切,令它生長于日光之下,予它甘雨時露,望它早日茁壯長成一株大樹,以捍大盛根基。
随着無二院挂匾,内
裡雖仍在加緊修建,但考核入院之事也已開始正式提上了日程。
第一批,取的乃是文士,将分入【文學館】與【算學館】兩大學館之内,其中每館又分有「四堂」,将根據入學者的資質及所學程度,做到分堂教學。
這兩座學館也是最早開建的,如今已近竣工。
餘下尚未對外公開招生的其它三大學館,則仍在修建當中。
但有關餘下三大學館所屬學科,江都城中已有确切風聲傳出,令人意外的是,這三大學館并非尋常學科,也并非如起初傳言那般「要仿照國子監,以學生出身高低不同分館而授」,它們甚至與「文道」并無直接關連,曆來更不曾聽過有人為此專門設館教學——
聽聞那三大學館,竟然分别為【匠學館】、【農學館】、【醫學館】……
常刺史這竟是要培養匠人,農者,及醫者?
各路學子在為考入無二院的文學館與算學館而緊鑼密鼓地備考之際,有關餘下三館的消息也在火速傳開,在許多家中世代行醫,務農,或有一技之長的人群中掀起了不小的轟動——字都認不得太多、甚至一字不識的他們,竟然也有機會進那無二院去?
!
往後可不能再說「什麼都不會做,幹脆回家養豬算了」此類之言了,據說那無二院的農學館裡,就連養豬的也要……養得好的,還能當老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