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潮是和沈三貓一道進的京。
鄭潮也帶來了一些個人喜訊,和沈三貓一樣,他也有孩子了,一兒一女,已經可以議親的那種。
此事要從四散的荥陽鄭氏族人找上鄭潮,要讓鄭潮重新認祖歸宗開始說起,他們唯恐鄭潮敷衍了事,便從族中挑選了子弟要過繼給鄭潮做兒子。
此類事不算新鮮,洛陽元氏族人也找去了江都,與元淼元灏姐弟訴起了舊情。
元家姐弟不曾忘記當初族人們的醜惡面孔,更不會忘記姐弟二人一路投奔江都而來的艱辛兇險。
于是鄭潮很利索地認了元家姐弟做義女義子,大擺了宴席,去官府立了戶籍文書。
一個舉動,成功給兩方家族添堵,盡享缺德人生。
給别人添了大堵的鄭潮,悠哉哉地來了京師準備嫁外甥——那個昔日和他一樣被天下士族唾棄的外甥。
入宮面聖之後,鄭潮帶上滿滿當當的祭品,出了城,去了崔氏墳園。
随着煊赫的崔氏敗落,此處墳園也已顯出了真正的凄冷陰森,大抵是戰亂時被亂匪兵賊盜墓者挖掘翻找過,有些墓碑甚至倒塌斷裂。
如今倒也有一位守園人在,或是崔琅亦或是崔璟安排的人,心意隻能至此,總歸是不好再大張旗鼓地修繕了。
那守園人見鄭潮提着祭品香燭而來,便和氣地詢問鄭潮的身份。
鄭潮隻道:「某來看一看家妹。
」
他唯一的同母妹妹,葬在了這裡。
鄭潮是第一次來此處,在偌大的墳園中找了很久,才找到妹妹鄭渝的墓,卻見墓前已擺了祭品,有一道人影盤坐着,安安靜靜地燒紙。
聽到腳步聲,那人回轉過頭。
四目相接,鄭潮有些不太敢認:「……崔洐?
」
他自然是見過自己的妹婿的,但那已是太多年前的事了,而眼前之人的眼神氣态也已大變了。
崔洐卻一眼便認出了鄭潮,鄭潮的氣質未有太多改變。
崔洐起了身,揖禮,喚了一聲:「鄭家兄長。
」
鄭潮看了一眼妹妹的墓,未有多言什麼,點了點頭,彎身擺起了帶來的祭品,點起香燭。
末了,拿出一壺果酒,一半酹于墓前,一半倒入兩隻酒盞裡,盤腿而坐,示意崔洐共飲。
地上多泥土草屑,這是崔洐從前不會有的舉動,但在鄭潮來之前,他已在墓前坐了很久了。
二人對飲兩盞,鄭潮開口道:「此前,令安與我去信商議過,打算将阿渝的墳茔遷出此處。
」
沉默片刻後,崔洐點頭:「也好。
」
又飲一盞酒,崔洐說:「還請兄長勿要将我來過京師之事告知令安。
」
鄭潮很利落地點頭:「也好。
」
二人飲罷半壺酒,鄭潮問及崔洐接下來的打算。
「欲效仿兄長此前之舉,授學四方。
」崔洐看向南方:「一路向嶺南而去。
」
鄭潮歎了一聲,他這前妹婿,如今倒鍛造出了極強的自我流放意識。
是流放也是救贖,鄭潮又道一聲:「也好。
」
崔洐不再多言,适時起身告辭。
剛要行出墳園,忽聞得一聲喊:「父親!
」
崔洐轉頭看去,眼睛微不可察地一顫。
崔琅快步奔來,見得父親一身粗布素衣,鬓角竟早生了白發,蓦然紅了眼圈:「父親……」
「不必再如此喚我。
」崔洐單手負于身後,悄然握成拳,語氣冷漠:「你我早已斷絕父子關連了。
」
崔琅強忍淚水:「……您要去何處?
」
崔洐:「你亦無需過問。
」
「兒子定親了,是喬尚書家的女郎。
」崔琅道:「妹妹也在議親……她随母親禮佛去了,尚不知您在此處。
」
崔琅說着,見父親的視線靜靜望着前方,遂又道:「兄長……尚未歸京。
」
他知道,父親在此處逗留,大約是存下了想見一見他和妹妹,以及長兄的念想。
可父親大抵沒有想到,兄長在大婚在即之期竟然還未歸京。
崔洐面上未曾看出失落,端起的肩膀卻無聲垂低了些,他未有再多停留,拒絕了崔琅相贈的盤纏,隻留下一句:「照看好你母親和妹妹。
」
看着那獨自離開的背影,崔琅深深施禮片刻,遂又跪身伏地,流淚送别。
桂花漸放時,崔璟歸京而來。
崔璟是去歲臘月出的京,起初并無人知曉,直到各道陸續有消息傳回,許多大臣才遲遲知曉這尊大佛奉天子之令糾察各道兵事去了。
這也是百官們第一次切身領會到護聖親王的存在意味着什麼,這柄僅豎立于天子手邊的利劍,劍鋒迫人劍身雪亮,将代天子鎮守也鑒察這天下。
各處初定,崔璟的行迹并未公開,因此各道勢力愈發小心謹慎。
天子頒布了許多軍政新令,百廢待興亦正是奠基之時,想要一棵樹如願長成,便要從最初開始修剪亂枝。
天子未允許各處探查護聖親王的行迹,因此崔璟回京的行程也是保密的,即便知道的人也作不知。
崔璟回到親王府時,天色将暗,翟細已在此迎候多時。
崔璟洗塵更衣整理了儀容,即上馬,往皇城而去,甚至連一盞茶都未曾在府中用下。
入宮時,夜色已在浮動,琉璃宮燈引路,直至來到甘露殿外。
崔璟剛入得内殿,便見臨窗盤坐的人正傾斜探身往簾栊處看過來,見到他的一瞬,那雙眼中盈滿了笑意:「總算回來了,叫我好等。
」
崔璟被那雙笑眼望着,不覺間也已露出笑意,一時便忘記了行走。
直到她向他招手催促:「快過來啊崔令安。
」
「來了。
」崔璟回神,溫聲應一句,擡腿走過去。
食案擺在臨窗處,李歲甯盤坐于食案一端,崔璟便與她對坐。
她穿着廣袖常袍,半披着烏發,依舊拿黃銅簪簡單束起。
窗外飄灑桂花香氣,很快有宮人擺來飯食,并一壺清酒,正是風知釀。
崔璟煞有其事地誇獎:「看來陛下酒量又見長,尋常時也敢随意飲酒了。
」
「今日豈是尋常日?
卻也隻敢飲兩盞,不能再多了。
」李歲甯與他道:「我且還要清醒着,待會兒才好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
崔璟問何物,李歲甯卻不答,隻神秘道見了便知。
李歲甯午後進了補湯,方子補品全是孟列送進宮的,由喜兒每日熬煮,務必看着李歲甯喝下。
此時李歲甯便隻簡單用了些晚食,停筷時,她與崔璟道:「你且吃你的,不必着急,更不許刻意随着我一同停筷,最好是将這些飯菜全吃光了,才算不白費糧食。
」
李歲甯本就沒有習慣為了同食者而刻意放緩或放慢飲食速度,做了天子後便更加随意了,且此處是她的寝殿,她隻想輕松一些,于是又與崔璟說:「往後你我要在此處同用許多餐飯呢,我随意,你也要一樣。
」
崔璟點頭,應了個「好」字。
他便不急不慢地用飯,李歲甯閑閑地往後一靠,捧着一盞茶慢慢地喝,吹着夜風看着窗外的月,偶爾看一看崔璟,與他慢慢說句話,惬意舒适安心。
待崔璟用***,淨過手,李歲甯拉着他,來到一架白鶴紅日屏風後。
屏風後檀木架上懸挂着兩件喜服,繁
複華麗,在燭燈下泛着水波般的粼粼流光。
「好看嗎?
」
聽得李歲甯這一聲問,崔璟認真答:「很好看。
」
他的視線落在那喜服之上,感受着她依舊握着他手腕的薄薄溫度,忽而生出矛盾感受,他一路急趕回京,本覺得自己回來得太遲,而此時卻又覺回來得太早。
「不過皆是按照你出京前量體所制。
」李歲甯認真掃視崔璟的身形:「現下看來似乎消瘦了些,還需讓尚服局的人來一趟看看能否再改一改。
」
「不必。
」崔璟莫名很愛惜珍視這件喜服,不願去改動它,他說:「穿得了,也沒有瘦很多。
」
他話音剛落,李歲甯握着他手腕的那隻手便一路往上,捏了捏他結實的臂膀和背廓,中肯評價道:「還是單薄了些,不過還有十來日,你記得好好養一養。
」
崔璟垂眸看着身前的人,無聲紅了耳尖,眼中情意純澈:「好,我會的。
」
于是接下來最忙的人便成了護聖親王府上的曹醫士。
除卻内服外用調理着,每日還要配制藥浴,飲食更是精心搭配着。
十來日的時間終究太短,加之崔璟每日習武的習慣不可打亂,肉到底是未能多養出二兩來,不過也頗有成效。
大婚當日,百官所見到的護聖親王,一身绯紅喜袍,潔淨清貴,華光照人,全然不似凡塵來者。
而這層層繁複的九章紋喜袍,仿佛也唯有這具挺括颀長的身形最為撐得起。
這是崔璟平生第一次穿绯紅,如紅梅灑落松雪間,如火如荼而又清冽無暇,愈見卓爾不群之氣。
李歲甯所服乃青緣色喜服,外罩天子十二章紋廣袖襦服,蟠龍佩玉壓着衣襟,寬大衣擺長長曳地,華貴生輝。
天子無需執團扇掩面,二人并肩而立,在褚晦的主持之下,僅拜天地與李氏神主,莊嚴肅穆。
拜罷太廟,天子與護聖親王折返承天門,于含元殿前,蒼穹之下,丹陛台上,共受百官與各國使臣拜賀之禮。
秋陽鍍下剔透金光,清風灑去幽幽桂香,神聖和樂的樂聲伴着百官拜賀之音,浮滿重重宮門。
待一切大典禮儀完畢,天地間蕩開绯麗赤金的夕光。
宮燈接替了金烏,續寫白晝。
待八月圓月挂上夜幕時,忽有轟鳴之音沖上夜空。
官員權貴,宮娥内侍,坊間百姓,皆下意識地仰頭望去。
下一瞬,流光溢彩浮滿衆生眼眸,煙花簇簇盛放。
最先反應過來,發出驚歎之音的是孩童。
這是從未見過的煙花,沖得更高,綻得更大,色彩更為灼亮。
且許多官員權貴及文人皆留意到,這煙花炸開時的聲響更加渾厚有力而不再一味尖銳,如一頭猛獸被馴服得愈發強大卻愈發可控。
而這之後必然代表着江都的火藥坊又有了新的改進。
這從未面世過的盛大煙花之禮,既為拜賀天子大婚而來,也彰顯着突飛猛進的國力國威。
煙花分數處燃放,甘露殿内亦是最好的觀賞處之一。
絢爛煙火競綻于大殿窗外,窗内喜案之上置一隻金銅盆,盆内是山泉清水,倒映着煙花碎影。
直到女子白皙骨節分明的手放進泉水中,攪亂了水中景,片刻,一隻更寬大的修長男子手掌落入水中,捧托住她一雙手,另隻手細緻地為她掬水盥洗,水聲叮咚悅耳。
而後,崔璟接過女史遞來的喜紅棉巾,替李歲甯輕輕擦拭幹淨手上的水珠。
兩隻酒盞之上縛着同一根紅線,二人于窗前喜燭下共飲。
煙花散落時,如漫天星辰落入凡間。
夜漸沉,煙火不眠。
寝殿中的宮人已跟随女史退去,偌大的殿中再無第三道人影。
秋風習習,珠簾輕晃出珠玉相擊的細碎之音。
李歲甯飲了不止兩盞酒,吉日宜長醉。
不知何處飄來綿長的薔薇花香,混着淡淡酒香,悸動着盈滿帳内。
沐浴後着細綢中衣,披發坐于榻上的李歲甯,從心地擡起一隻手撫向面前青年的側顔輪廓。
崔璟反握住那隻手腕,側臉貼向她的腕骨,唇角慢慢落在她手腕内側,如月色清涼無垢。
李歲甯借着被他握住手腕的力氣,忽而傾身壓向他,将人壓落榻上,一雙笑眼注視着他的眉眼,能清楚地嗅到他身上淡淡潔淨木質藥香。
鼻間所嗅,好香。
眼前所見,好看。
指間所觸,好暖。
李歲甯覺察到,那是來自清冽如冰川者的暖意。
月色與夜色相融時,如冰川碎裂晶瑩冰塊随着冰河之水淙淙流淌,如夏日野外裡忽起的搖曳火焰,如風過牧原時的青澀氣息……如一切天然的、神聖的事物本相。
人仿佛生來就需要肌膚相觸帶來的溫暖,它務需發生在契合者之間,先從靈魂,再到軀殼,而後便迎來隻屬于她和他的新的關系。
烏發交纏,十指緊扣,醺醺然朦胧虛渺。
那青年如一頭尊貴優雅的雪狼,斂起了生人勿近的氣勢,他取悅她,也依賴她,索取也給予。
但當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眼角時,卻有微微潮濕,那潮濕淚光如秋雨淅瀝冰涼,沁入她掌心。
李歲甯怔然失神間,他已順着她的掌心,垂首俯身壓低。
他将頭慢慢烘入她光潔的頸間,如同在替她舔舐昔日傷痕,愛憐而忠誠。
他喚她殿下,也喚她阿尚。
她則于零碎聚散沉浮的神思中,忽而問他:「崔璟,我送你的栗子呢……你怎麼都不曾拿出來換些什麼?
」
「因為我想要的,殿下已悉數給了。
」他答:「我未敢要的,殿下也給了。
」
李歲甯聽得朦胧不清。
她醉得有些厲害,直至夜半,似醒了兩分酒,眸間終于恢複幾分清亮。
于是反手扣住那隻修長手掌,小聲說:「崔璟……再來。
」
燭火光影交疊。
窗外煙花聲未息。
圓月藏于雲紗後慢移。
月落日升,一場秋雨後,京畿添了涼意。
冬梅消落,春水升漲,四季自然輪換,歲月自在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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