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章 殉國
靈龍張開的上下獠牙間,一枚紫氣氤氲的氣團緩緩凝聚,如龍口銜珠。
紫氣越來越濃郁,氣團漸漸凝實、壓縮,變成一枚宛如實質的、鴿子蛋大小的紫珠。
四周虛空中彙聚而來的紫氣消失,靈龍口中銜着那枚凝聚了大奉王朝最後氣運的紫珠,轉動頭顱,看向岸邊的懷慶。
“呼”
鼻息聲裏,它把珠子吐向了懷慶的眉心,紫光一閃,紫珠在懷慶眉心散開,染紫了她的雙瞳和白皙的皮膚。
幾秒後,紫光消退。
“很好!
”
懷慶微微颔首,拂袖轉身,朝着皇宮的方向行去。
“嗷嗷.”
靈龍黑紐扣般的雙眼,望着懷慶的背影,發出悲鳴。
懷慶心腸冷硬,沒有回頭,也沒停下腳步,她回到禦書房,坐至鋪設黃綢的大案後,淡淡道:
“退下!
”
殿內侍立的太監和宮女,躬身行了一禮,陸續退出。
人走光後,懷慶鋪開信紙,捏住袖袍,親自研磨,提筆蘸墨後,于紙上書寫:
“寧宴:”
兩字寫完,提筆半晌,心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如何訴說。
她沉吟了許久後,終于再次落筆:
“生我者不喜我,宗族亦憎我倒行逆施,女子之身稱帝。
然朕平生無愧祖宗和天地,無愧宗族親人,光明磊落。
“思來想去,心中之事,隻願與你訴說。
“我苦讀聖賢書,苦修武道,隻因年幼時,太傅在學堂裏的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一生争強好勝,便是與臨安之間的打鬧争鬥,也從不退讓,對太傅的話,心裏自是不服氣。
“誰說女子不如男?
誰說女子天生便該于閨中刺繡?
我偏要成為名震京城的才女,偏要撰書編史,好向世人證明天下男兒皆糞土。
“漸漸年長,少時意氣消磨于時光中,然苦讀十年,滿腹經綸,也想效仿儒聖教化天下,效仿亞聖開宗立派,效仿高祖皇帝做出一番豐功偉績。
“奈何女子之身牢牢束縛住我,便隻好隐忍,遲遲不願出嫁,暗中關注朝政培植親信,遇見你之前,我時常想,再過幾年,熬沒了意氣,也便嫁人了。
“起初對你多有恩惠,是出于欣賞和栽培,因為你和臨安鬥氣,也隻是出于習慣和霸道的性格罷了。
“後來對卿漸漸仰慕,不可自拔,卻仍不願面對內心,不願服輸,倔強的告訴自己,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與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豈料最後被臨安這個死丫頭捷足先登,私底下沒少為此發脾氣,恨屋及烏的整治陳太妃。
這些心意我過去沒有宣之于口,現在則不怕跟你說了。
“你我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此生已無憾事。
“巫神出世,九州危在旦夕,大奉生死存亡之際,朕身為一國之君,必須承擔起責任,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理當如此。
“這天下,我與你共擔。
“我一生從無任性,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待君平定大劫,四海安康,春祭勿忘告之,吾亦含笑九泉。
“懷慶絕筆!
”
豫州與劍州接壤之地。
天空湧來滾滾黑雲,遮蔽藍天和朝陽,世界仿佛被分割成兩半,一邊陰暗可怖,數不盡的行屍大軍海潮般湧來;一邊陽光燦爛,漫山遍野都是倉皇逃竄的人群。
他們就像一群失去主心骨的蝼蟻,數量雖多,但散亂無序,隻知慌不擇路的逃命。
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一支護送着百姓的百人軍隊被陰影覆蓋,下一刻,士卒和百姓,包括胯下戰馬,齊齊僵硬,而後,人與獸雙眼翻白,表情麻木,成為了屍潮的一部分。
“救命,救命啊.”
前頭一體力耗盡的些百姓見狀,吓的肝膽俱裂,一邊尖利的嚎叫着,一邊激發潛能繼續逃亡。
但很快,他們就不再嚎叫,表情便的僵硬麻木。
他們也成了屍潮的一員,随着黑雲,朝前推進。
越來越多的人被轉化為行屍,沒有任何反抗的失去生命,在超品之下,人和蝼蟻沒有本質的區別。
楚元缜踩着飛劍,心裏泛起難以言喻的悲涼和痛苦,這些情緒幾乎把他吞沒。
不久前,巫神出世,席卷中原,他親眼看着一支支軍隊被吞噬,一股股百姓組成的隊伍被轉化為行屍。
逃難的隊形瞬間打亂,直至變成如今這副場面,漫山遍野都是人,無組織無目标,慌不擇路。
而這樣的情況,還發生在緊鄰東北的三州其他地方。
在這場大災難面前,楚元缜眼前所見的屍潮,隻是其中一部分。
襄荊豫三州完了,數以千萬計的百姓湮滅在這場吞食中原的浩劫中,背後就是劍州,劍州之後是江州,以及京城。
沒有任何一場戰争有如此可怕,即使是當年的山海關戰役,死傷也不過一兩百萬。
親眼目睹這樣的災難,對他來說是殘酷的。
可能十年二十年後,某次午夜夢回,他會被這場災難驚醒。
這時,楚元缜目光一凝,被遠處的一對母女吸引,這對母女處在光暗兩界的交界處,身後是無限擴張的滾滾黑雲。
小姑娘摔倒了。
“娘,我跑不動了”
七八歲的小姑娘滿臉汗水,偏黃的頭發一绺绺的黏在臉上,嘴唇幹裂。
她的一雙小腳磨出了水泡,跑的踉踉跄跄,背着她的父親目睹後方之人慘死後,就放棄了她們母女,獨自逃命去了。
穿着布衣的年輕母親尚有體力,但不足以抱着小姑娘逃命,她把年幼的女兒抱在懷裏,一遍遍的說:
“娘陪你,娘陪你”
她害怕的渾身發抖,臉色慘白,可抱着女兒的手臂卻無比堅定。
“娘,爹為什麽不要我們了。
”
母親臉上流露出悲哀:
“因為怪物來了,爹沒辦法保護我們了。
”
小姑娘的表情和母親是不一樣的,她臉上有着希望和篤定,脆生生的說:
“許銀鑼會保護我們的。
”
去過酒樓茶館,看過皮影戲,聽過遊方郎中講故事的孩子,都知道許銀鑼。
他是保護百姓的大英雄。
這時,楚元缜禦劍下沉,抓起年輕母親的手臂,把這對母女一起帶上天空,繼而猛的折轉,朝後方掠去。
巫神沒有出手幹預,大概是像這樣的蝼蟻不值得祂關注。
“謝謝俠士的救命之恩。
”
年輕的母親死裏逃生,滿臉淚水的抱緊女兒,不停緻謝。
隻是她說的是方言,楚元缜聽不懂,隻能意會。
“你是許銀鑼嗎?
”
小姑娘眨着眼睛,一臉期待。
楚元缜張了張嘴,說道:
“是我。
”
小女孩遍布污漬和汗水的臉,綻放出激動而明媚的笑容,就如末日的希望。
呼.楚元缜吐出一口濁氣,仿佛也得到了心靈的慰藉,他禦劍送了母女一段路程,确保她們足夠安全。
巫神的推進速度,在凡人眼裏極快,可在超凡高手看來,實則緩慢,因為祂并不是無意義的推進,而是在一點點的蠶食荊襄豫三州地盤,煉出山河印。
山河印煉成,三州之地便是祂的了。
随後隻要大奉滅國,便可吸收溢散在天地間的氣運,容納山河印,與佛陀還有兩尊遠古神魔做最後的競争。
目送母女倆逃難的背影,楚元缜收回目光,接着心裏一動,轉身看去,看見了一襲龍袍,頭戴冠冕,負手而立的女帝。
“陛下?
”
這讓楚元缜吃了一驚,沒料到懷慶竟會親赴前線。
“按照這樣的速度,三天之後,就會抵達京城吧。
”
懷慶此刻的語氣無比平靜:“三天之後,雷州多半也敗了。
”
楚狀元滿臉苦澀。
從雷州到京城,從東北到京城,沿途不知道多少生靈灰飛煙滅。
懷慶接着說道:
“海外戰況不知,他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所以拖延時間,等待他返回是大奉唯一的選擇。
“楚兄,你覺得呢?
”
楚元缜“嗯”了一聲,可是如何拖延巫神?
除非世間再出一位半步武神。
懷慶展顏一笑:
“很好,我們達成共識了。
”
她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以及兩件物品,教到楚元缜手裏。
楚元缜低頭,那是一塊缺了角的黃油玉印,一片幹癟的、被壓成片的蓮花瓣。
“替我把它們交給許寧宴。
”懷慶低聲道。
楚元缜先是一愣,仔細盯着女帝絕美的側臉,旋即他讀懂了女帝的決然。
“不,不,陛下,你不該沖動.”
楚元缜話沒說完,就被一股至剛至陽的暴力推開。
懷慶傲然而立,體內沖起煊赫的金光,金光凝成一道龍影,張牙舞爪,朝着遠處的巫神發出無聲的咆哮。
遠處滾滾湧動的黑雲停了下來,接着,一張模糊的面孔從黑雲中探出,隔着數百丈,與金龍和懷慶對視。
懷慶的聲音清亮铿锵:
“朕為大奉國君,當守國門,護社稷,今日攜兩成國運,擋巫神于劍州邊境。
楚元缜,速速撤離,不得違抗。
”
她像是宣讀聖旨一般,宣布着自己的決斷。
那張模糊的面孔縮回雲層,下一刻,滾滾黑雲洶湧而來,攜帶着沛莫能禦的偉大,如天傾,如山崩。
楚元缜眼圈瞬間紅了。
他正要躬身領命,忽聽一道聲音溫和道:
“臣有異議!
”
楚元缜和懷慶同時扭頭,隻見兩人之間清光升騰,出現趙守的身影。
“院長?
”
楚元缜愣住了,接着湧起狂喜之色,他帶不走懷慶,但趙守可以。
“陛下,臣來吧!
”
趙守面帶微笑:“主辱臣死,臣未死,豈能讓陛下去抛頭顱灑熱皿?
”
不等懷慶拒絕,他吟誦道:
“不許動!
”
懷慶果然僵在原地,難以動彈。
趙守看了一眼洶湧而來的黑雲,笑道:
“陛下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可許寧宴也說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臣覺得,許銀鑼說的,是讀書人該做的事。
“陛下以為如何?
”
懷慶沒有作答,眼裏閃過一抹悲涼。
趙守輕輕一揮手,身上的緋袍自動脫離,并把自己折疊整齊,浮在空中。
“唉,這官還沒做夠啊。
”
這位大儒戀戀不舍的摸了摸官袍,接着揮手,讓它落于楚元缜面前。
他最後說道:
“陛下,大周末期,大儒錢鐘以身撞毀大周國運,這才有了大奉六百年的江山。
“今日,我趙守效仿前輩,希望也能讓大奉再多六百年盛世。
“陛下,雲鹿書院的讀書人,自古便無愧黎民,無愧社稷,莫要讓兩百年前争國本的事再次重演了。
”
他朝着懷慶,鄭重行了一禮。
在得知巫神出世後,他便決定效仿先人,以身殉國。
他傳音給衆超凡的“一事”,是請他們死守雷州。
趙守正了正頭頂的亞聖儒冠,手裏清光一閃,刻刀顯化,巫神已經逼近了,狂風吹亂他的須發,吹不亂他堅定的表情。
當生命走到盡頭,這位大儒想起了多年前,那位瘸腿的老師,盡管自己恨透了朝廷制度,可在教導學生時,最先強調的依舊是“社稷”和“百姓”。
耳邊,仿佛又傳來了那瘸子的聲音:“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達而相天下,窮則善其身。
”
紙頁燃燒,趙守大聲道:“請儒聖!
”
剎那間,清氣滿乾坤!
天與地之間,一雙不摻雜情感的眸子顯化,以此為核心,一位身穿儒袍,頭戴儒冠的百丈身影浮現,處于半虛幻半凝實狀态。
他一手負後,一手置于小腹間,做凝視遠方狀。
儒聖英魂回眸,朝着金龍一招手。
金龍咆哮着脫離女帝,張牙舞爪的撞入儒聖體內,于是,那雙不摻雜情感的眼睛,綻放出金燦燦的光芒。
浩然正氣鋪天蓋地,充盈了每一處空間。
這一刻,儒聖仿佛回歸了。
翻湧的黑雲出現明顯的凝滞,不知是忌憚,還是回憶起了被儒聖壓制的恐懼。
趙守禦風而起,攜帶着兩成國運和儒聖英魂,撞向了遮天蔽日的黑雲。
懷慶一年,十一月三日,趙守退巫神于劍州邊界,以身殉國!
PS:這本書還有三四天完本,大家這個月就不用給我投月票了。
另外,謝謝大家的月票支持,打賞感謝章留到完本的時候吧,沒幾天了。
這份心意太重了。
說個題外話,還是希望大家理性消費,不要被帶節奏,也不要去帶節奏。
鞠躬感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