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許是迫于目前京都緊張的局勢,也或許是學子們無心再在學院裡安心讀書,所以昨兒個太學院院正花老大人幹脆讓學子教習們放了假。
太學院頓時安靜了下來。
尤其是在這場綿綿的秋雨中,偌大的太學院更是人影少見。
但花滿庭依舊在。
此刻他正捧着一壺茶,正在說着話:
“所謂學問,首先是學,學而有疑,再問!
”
“這便是求知、求解,求個明白。
”
太學院後院,花滿庭的那處小院子裡的那方小池塘的涼亭下。
蘇沐心規規矩矩的坐在花滿庭的對面,認認真真的聽着老師所說的話。
“學以緻用,學了,問了,把事物的根源看明白了,那就需要在實踐中去運用。
”
“這便回到了剛才你提的那個問題,京都已是風雨欲來,為何京都的百姓似乎麻木不仁,似乎對此并沒有多少反應。
”
“甚至那些百姓們似乎還隐隐有些期待。
”
“李辰安曾經說過一句話,為師覺得極有道理!
”
蘇沐心俯身,“他說了什麼?
”
“他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
“舟,便是這朝廷、是江山、是皇權。
”
“水就是民,是天下百姓!
”
“水與舟之間,是相輔相成的存在。
有水,舟方能行。
有舟,水方顯其作用。
”
“在這句話中,水的權重是比舟高的,舟更依賴于水,而水……事實上有舟無舟皆無所謂。
”
花滿庭呷了一口茶,将茶盞放下,取了一把火鉗撥弄了一下桌旁的那盆炭火,又道:
“當舟自以為不需要水的時候,當水遇見風翻騰了起來的時候……為師曾經去過海邊,見過浪潮。
”
“當真正起浪的時候,就算是經驗最豐富的漁民,也必須回港避之,否則定會被那滔天巨浪給掀翻,一個不好就會葬身海底。
”
“既然民如水,當民看不見未來,當他們辛苦勞作卻難以解決溫飽,當他們受到諸多不公之待遇而無處申述,當他們被苛政壓迫眼見着無法生存的時候……”
“這時候隻要起一股風,就必然掀起巨浪!
”
“因為在百姓的心裡,這個國已無法庇護他們,這個國的官吏隻知道盤剝他們,這個國的皇帝……根本就不再理會他們死活的時候,這樣的國,不要也罷!
”
“現在正在起風。
”
“京都百姓僅顯麻木。
”
“當這股風在大一些,刮到了京都城牆之外的時候,你再看!
”
蘇沐心已聽得目瞪口呆。
他咽了一口唾沫,低聲問了一句:“再看什麼?
”
“再看百姓起浪!
”
“他們會開啟城門!
”
“他們會搬出梯子!
”
“他們會迎接城外所謂的叛軍入城!
”
蘇沐心心裡一驚,“這、這不是謀反麼?
”
“對于皇上、對于姬泰這種既得利益者而言,他們是在謀反。
”
“但對于他們自己而言……他們是在自救!
”
蘇沐心忽的看向了花滿庭,遲疑片刻又問了一句:“所以、老師讓學子們休學……”
花滿庭又端起了茶盞,“開城門和扶梯子人多一些,結果會出來的更快一些。
”
“老師,這恐怕會死很多人,畢竟城裡還有許多的禁衛軍!
”
“既然是為了各自的未來,總得付出一些代價。
”
“聽說雙蛟山一戰,二皇子已經死了,如果……弟子以為,如果請皇上禅讓,将帝位交給太子殿下,這樣是不是就能避免這場災難?
”
花滿庭一捋長須微微一笑:
“或許能。
”
“但其結果,無非是從一個既得利益者,換成了另一個既得利益者罷了。
”
“你看曆史千年的朝代更疊。
”
“每一個新朝建立伊始,百姓們幾乎都能好過一陣子,但絕不會長久。
因為那些在朝代更疊中得到利益的人,他們會将權力抓得更緊以維護保全他們所得到的那些利益。
依附于他們的人會變得更多,然後臃腫,然後良莠不齊。
”
“可他們屬于同一個利益群體,他們無法揮刀向自己的群體砍上兩刀,于是越來越腐朽……直到最終枯死,如此這般周而複始。
”
蘇沐心聽明白了,卻依舊有疑問:
“這如何避免?
”
花滿庭沉吟片刻,“為師也一直在思索,卻未能有答案。
”
“直到聽到李辰安說起律法這個詞的時候,為師隐隐見到了一點光,但還是無法抓住。
”
“等李辰安回京,為師和他好生聊聊,聽聽他有何看法。
”
花滿庭一拂衣袖站了起來。
“為師要出門一趟。
”
“……老師去何處?
”
“再去看一眼這腐朽的京都!
”
……
……
李辰安就站在懷山郡的那條路口。
他的面前擺放着兩具屍首!
燕基道看了看李辰安悲戚的神色,想了想,還是将胳肢窩裡的那個小黑罐子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
”
“這是你師傅吳洗塵!
”
“一半埋在了洗劍樓,另一半說是帶回來給你。
”
“……”
李辰安接過這個罐子,揭開了蓋子,連忙又蓋上,因為下雨,他怕淋濕了師傅的衣裳。
“他終究還是走了。
”
“那是他選擇的路,我估摸着他是想要我将他葬在廣陵城的桃花山上……過些日子吧。
”
“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
他們,指的是地上的長孫驚鴻和商滌。
燕基道想了想,将長孫驚鴻和商滌的那番對話詳細的給李辰安講述了一遍,最後才悠悠說了一句:
“我以為,他們倆還是都死了好。
”
“為何?
”
“長孫驚鴻守着那棵樹守了二十年,卻并沒有守出個雲開霧散。
”
“商滌追随奚帷恐怕不止二十年,他倒是想要看見那個理想中的新世界。
”
“二十年前,我二十來歲,倒是聽說了那四顆樹的故事。
”
“盧皇後在京都種下了四顆樹,她寄希望于四個人!
”
“皇城司的那棵樹,代表着甯國的正義之劍!
”
“定國侯府的那棵樹,代表着甯國的守護之神!
”
“舊雨樓的那顆樹,代表着甯國百花齊放的思想!
”
“而梅園裡的那棵樹,則代表着人間之情……親情、友情、愛情還有家國之情!
”
“轉眼二十餘年過去,那四棵樹都已參天,但……似乎并沒有長成盧皇後所期待的模樣。
”
“皇城司變得更加黑暗。
”
“定國侯府……”燕基道看向了鐘離破,“定國侯府變得明哲保身。
”
“甯國的思想似乎也沒有百花齊放,因為百姓們在為生計奔波,學子們在為當官鑽營,有思想者,恐怕已餓死了。
”
“至于情,盧皇後之死,那棵樹就應該枯萎了。
”
頓了頓,燕基道又看向了李辰安。
“所以,這四棵樹,其實都死了。
”
“長孫驚鴻今日聽商滌一番話,他無法活于世間!
”
“我估摸着他已發現手中握着的劍,并沒有代表正義。
如果按照商滌所言,他手裡的劍,當斬向朝廷!
”
“他斬不下去!
因為他的信念無法轉彎。
”
“而他為何會殺了商滌?
”
“我以為,商滌的這番話,會徹底颠覆皇權,會對甯國造成滅頂之災!
這并不是長孫驚鴻希望看見的。
”
“所以他們死,一個是不甘,一個是不願。
”
“至于你……我很好奇,你認識奚帷麼?
”
“他為什麼會對你如此高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