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昱探完宋揚靈,回至家中。
寂靜一片。
孟昂的屋子裡映出一個讀書的倒影。
他猛然停住腳步。
孟家嫡系隻剩了他和孟昂。
他已從軍,自然期望孟昂能以讀書揚名立萬,也算得上繼承家風。
他忙于軍政,不得親自督導孟昂。
便延請名師教導。
豈料孟昂竟無心讀書,全副心思隻在音律詩詞這些外務上。
他氣得将家中所有樂器付之一炬。
孟昂倒也收心了一陣,隻是見了孟昱越發恭敬。
哪像兄弟!
分明是老鼠見了貓。
孟昱後來也頗後悔,太急躁武斷了些。
可未及挽回,便帶兵出征了。
此番自己這一走,不得不為孟昂留條後路。
所幸還有一日,來得及籌劃。
到約定那日,他幾乎夜不成寐。
未及天明,已在端門等候。
他隻帶了一小袋金子。
其餘錢财盡皆留給孟昂。
自己總歸是懂賺錢的,就怕孟昂不會過日子。
待得幾年,安定下來,再将孟昂接走。
他其實不敢想太多,害怕想多了便走不了。
可腦子裡卻又轉個不停。
到天色微明時,漸漸有擔菜趕車的人進城。
他漸次聞到新鮮蔬菜的味道,雞鴨成群的臭味。
人漸漸多起來。
有販夫走卒,也有騎着驢的衙門中人。
可是沒有一個是宋揚靈。
到日上三竿,孟昱終于焦躁。
現在想來,他有何資格叫宋揚靈跟他走!
兩個人從此浪迹天涯,再無片瓦遮頭?
而她如果不走,便能享受花團錦簇的皇家日子。
越想孟昱越沒有底。
可他又覺得往日樁樁件件,二人情意是做不得假的,也是無法輕易舍棄的。
莫非是有事情耽擱了?
想及此,邁開大步便朝宋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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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暄大哭以後,早有下人服侍整理了妝容。
她又即刻命人上街去找宋揚靈。
滿心裡都在想,要是人找不回來,那這一家子莫若都跑了罷……
正當此時,有人報孟将軍到訪。
她一聽,如臨大敵般,立時沖了出去。
到得前院,見孟昱一人,神色有些惶急。
他開口便問:“揚靈呢?
”
宋昭暄聽出話外之音,知曉二人必是錯過了,不曾碰着。
略一停頓,竟浮上一抹客氣有禮的笑容,道:“今兒一早宮裡來人,說嫁衣已經做好,接了她去試衣裳。
”
嫁衣!
她當真後悔了麼?
!
孟昱的臉色頃刻間煞白,腳下一個踉跄,喉頭似一甜。
宋昭暄趕忙迎上去,明知故問:“孟将軍可是身體不适?
”
孟昱費力地咳嗽幾聲,才穩住身形。
一時目光渙散,不知嘴裡在說些什麼:“晚生……有勞伯母問候……晚生這便告辭……”說完,似行屍走肉般往外走。
宋昭暄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一時心有不忍。
話到嘴邊,忍了又忍,終是按下去,隻叫兩個小厮送孟昱出門。
待孟昱走遠,她立時召集家中其餘諸人,厲聲吩咐:“找不回小姐,你們一個一個摸準了腔子上到底有幾個腦袋!
”
所有人出去不多久,來了個軍士裝扮的人,說要找宋揚靈。
宋昭暄情急之下哪裡顧得上這頭。
吩咐人推了便是。
不料那人卻說一定要等到宋較書回來,有重要事情禀報。
宋昭暄不得已,隻得命人在前院廂房待客。
一直到日中時分,找的人沒找到,倒是宋揚靈自己回來了。
她來到城門,早已不見孟昱蹤影。
尋思孟昱可能去家中找她,立時趕了過來。
宋昭暄早親身在門口守着。
一見了宋揚靈身影,哪裡肯容她走!
宋揚靈百般掙紮,眼見又要掙脫。
宋昭暄無奈,隻得道:“從洞遙來了個軍士,說有要事禀報。
正在廂房候着,見了他,你還要走,我也不管了。
”
宋揚靈一聽,倒停下了。
她曾經派人去洞遙勘察叔伯兄弟的死因。
現在來報,必是有了結果。
如若不聽,隻怕一世挂懷,便道:“好,我先見他一面。
”
這軍士從未見過宋揚靈,此刻隻見進來一個年輕女娘,容顔絕美,隻是神色頗為憔悴。
當初都虞候囑他辦事,說得鄭重,是為宮裡的較書奔走。
他還以為如此權重,當是上了年紀的宮人。
他抱拳作揖。
宋揚靈還了一禮,再請坐下。
方才待客的人都已出去。
宋昭暄守在門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可歎家中全是弱女,無一個人可共商議。
若是秦安在此,想必也不需她如此惶急。
她在外站了一盞茶時間,裡面二人仍在說話。
隻是聲音極低,她連一個字也不曾聽清。
到得後來,忍不住,在窗紙上戳了個孔,往裡細看。
隻見宋揚靈手上拽着一樣東西,像是個令牌樣的。
書案上還有幾封信件,就不知寫了些什麼。
蓦地,宋揚靈立起,與那軍士行禮道别。
宋昭暄聽得吱呀一聲,連忙側身閃過一邊。
宋揚靈擡眼一看,見姑母在外,也不計較她是否潛聽,隻說:“傳飯待客。
”
宋昭暄倒是被宋揚靈這一眼盯得心頭一顫。
因為宋揚靈雙眼赤紅,似要殺人一般。
她趕忙命人傳飯,自己則三兩步趕上宋揚靈。
宋揚靈在前,頭也不回地說:“我去祠堂看看,誰也不許跟來!
“
宋昭暄在後面看見宋揚靈手裡緊緊拽着那些信件,還有一塊令牌。
朱紅穗子,像掌心滴落的皿。
聽揚靈的意思,是不走了!
她卻絲毫沒有松一口氣的感覺。
看揚靈這架勢,必是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她之前生死不顧也要走。
情願辱沒家風,丢下這所有人。
得是什麼樣的事情,才能讓她作此犧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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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邸被沒收之後,宋家宗祠早就荒廢。
宋揚靈得了宅子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人修葺宗祠。
烏油油的陰沉木桌案上列着幾排靈位。
鎏金銅爐裡煙氣缭繞。
牆上懸着一副人像,是她爺爺。
身穿蟒衣,腰系玉帶。
這裡并無坐卧之處。
隻有幾個蒲團。
宋揚靈便跪下來。
她仰望面前的這些靈位。
第一排當中是她父親和母親的。
她父親宋昭明死的那年才三十出頭。
宋氏弊案,牽連甚廣,整個宋家被連根拔起。
她知道她父母的死隻因蔺常一句話。
若說完全不怨恨,那是騙人的。
滿朝文武,真正幹淨的能有幾人?
為何人人皆貪,偏偏以他父親殺雞儆猴?
!
理政日久,她才發現,貪不是讓一個官員最終倒下的真正原因。
宋昭明精明強幹,雖賣官鬻爵,同時也培植黨羽,把持朝政。
家财之豐,不讓國庫。
有臣如此,怎能讓天子心安?
她父親做得太過,讓蔺常不能不除之而後快。
就算她能體諒帝心,但是她被流放的叔伯兄弟,何其無辜?
戴罪之身而已,卻落得無一活口。
她将那塊令牌扔進香爐裡。
牌面上花紋不常見,卻不是從未見過。
她不知道那人姓名,隻在勤政殿見過一回。
袖口處有着一模一樣的紋樣。
她知道,那是蔺常的暗衛。
她将信件在燈上點燃,也扔進香爐裡。
一時火光四起,吞滅紙上文字。
蔺常為何要将她族中人盡皆滅口?
猶記得,她收到噩耗時,正在宮中。
蔺常聽聞之後,特來安慰,囑她切莫過于傷心,又準假令她還家料理喪事。
那時,心中何等感念。
如何想到這背後的始作俑者竟是蔺常!
面上體貼照顧,實則暗下殺手。
好一出殺了人還看送殡!
帝心冷酷,令人發指!
諾大一個宋家,隻剩了弱質女流。
偏偏蔺常還賜婚她和三殿下!
前塵往事,種種疑問,竟是如此。
德妃之死本就蹊跷,蔺常卻不聞不問。
還依皇後所請,賜德妃谥号孝慈皇後。
實則是為三殿下将來登基埋下名分。
李氏一族手握重權,李賢妃又誕有皇長子。
若過早立三殿下為太子,勢必引起李家反彈,更可能導緻朝堂震蕩。
是以陛下不議立儲,實則心中早已屬意三殿下。
從前,蔺常多次贊她有手腕有膽識。
之所以賜婚,怕正是看中了自己的霹靂手段,恰好補足三殿下的柔和秉性。
但陛下又擔心将來後族坐大,養虎為患,是以索性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信紙已經全部化為灰燼。
令牌猶在燃燒。
宋揚靈注視着火苗,目光如刀。
好一個天子。
明知發妻死得不明不白,卻不追究,負妻負子。
明知子民無辜,卻仍痛下殺手。
負民負臣。
她姑母有一句話說得對:“人,不是隻為自己而活的。
”
她曾千方百計擺脫宋家重擔。
而當知道宋家這艘船真将沉沒,卻甯願同沉海底。
這才知,一個人若隻需為自己而活是難得的福氣。
就算再無宋氏族人,就算僅憑自己一人,就不能讓蔺常噩夢成真,所有心皿功虧一篑麼?
!
——————
宋昭暄在祠堂門外等了整整一夜,也不敢進去詢問。
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終于聽見門響——宋揚靈推門而出。
隻見她雙眼之中滿是皿絲,想是一夜未睡。
眼圈略有青紫之色,神情之間頗有疲乏之色。
而面容沉靜,目光柔和之中堅定無比。
她低聲說:“我要睡一會兒。
叫人下午來裁嫁衣。
”
宋昭暄心中巨石終于落下。
往後富貴她不敢奢求,阖家平安倒是有了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