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暄苦勸之後,宋揚靈并未有太大起色。
不飲不食數日,到底撐不住,一病倒了。
急得宋昭暄恨不能将全城的大夫請了來。
孟昱來的那日,宋昭暄本來正在文曦堂同大夫計較病情,蓦地看見一個高大男子身影飛快經過。
後面有小厮呼喊:“孟将軍,等小人通傳一聲。
”
孟昱哪裡等的!
三步并作兩步早到了宋揚靈屋子跟前。
一推門便進去了。
宋揚靈正躺在床上,聽見響動,轉了轉眼珠子,依稀看見孟昱的身影。
隻當是做夢,目光轉向裡,心中一恸,忍不住落下淚來。
直到感覺一個人在床邊坐下。
感覺太真實,倒不像做夢了。
她忍不住側過頭來——眼前竟真的有一個實實在在的人,竟真的是孟昱!
一時百感交集,嘴角慢慢浮出笑意,可還沒笑出來,眼淚便似決堤一般。
萬語千言,全如大石壓在兇口。
孟昱見宋揚靈已是瘦脫了形,心裡就似刀割一般。
也不敢輕易動她,隻問了兩個字:“真的?
”就像上了斷頭台一樣,不知懸于頸上的刀何時會落下。
盡管孟昱問得簡潔,宋揚靈卻不難猜出他所問何事。
說不出話來,死死咬着嘴唇,點了點頭。
即便是很多年後,孟昱拼命回想也想不起那一刻他心中想些什麼。
他隻記得他飛快地說了一句話,不過大腦,從心底噴薄而出:“跟我走!
”
宋揚靈沒有絲毫猶豫,一個像在心裡醞釀很久,隻待發出的字,輕而堅決:“好!
”
孟昱沒想到他竟能這麼快就做出全盤計劃:“後日卯時,端門。
我們出城之後下江南,再坐船出海。
便是天下之大,也有王土之外。
”
宋揚靈雙眼灼灼,直視孟昱。
那一刻,隻要是孟昱所說,她便願意去做。
孟昱伸手撥了撥她額前碎發,輕聲道:“吃些東西,才有力氣。
”
宋揚靈輕輕一笑。
像有晚霞落在兩頰。
宋昭暄同大夫說完病情,想了想,到底沒來後院,而是去廚房命人煎了藥,又叫人準備了清粥小菜。
才來到後院,問了小丫頭方才來人是誰。
小丫頭杏香是宋揚靈從前奶媽的小女兒,宋家宅邸賜回沒多久,宋揚靈就找了她來料理屋中之事。
因此見過孟昱許多回。
聽見姑奶奶問,便直言相告:“噢,是孟将軍,從前常來府裡,小姐都是見的。
”
“今次進去多久了?
”
“剛走,算起來,也有一炷香時間。
他一來,小姐就說要吃東西呢。
恰好姑奶奶便叫人送了來。
”
宋昭暄一笑,神情卻頗為複雜。
同杏香說畢話,便轉身進屋子裡。
推門看見兩個小丫頭正伺候宋揚靈喝粥。
她便在一旁坐下,看着宋揚靈吃了東西。
又等小丫頭們出去,親自上前要幫宋揚靈掖被角。
宋揚靈笑着道:“姑母,不用麻煩,我想坐坐。
”
“我早跟你說,再好的藥都不如飯食濟事。
看,吃了點東西,臉色便好很多。
晚上想吃什麼,我一會便吩咐人去做。
”
宋揚靈想了想,道:“喝點濃濃的湯,再做一道牛肉罷。
”
宋昭暄一一答應下來,卻不急着出去,反而坐在床邊上。
她是過來人,有些事情不用問,一眼就能看明白。
這麼明顯的差别,若揚靈不是心心念念記挂着孟昱,若孟昱不是同揚靈說了些什麼,怎可能讓一個一心求死的人突然之間向生?
她歎口氣,攜了宋揚靈的手,幽幽說到:“當年我成親前,正是家裡風光的時候。
你爺爺在,你父親也仕途得意。
不謙虛地說句,在京城也稱得上一等一的大家族了。
我雖是小姐,也知道上門求親的不在少數。
王子公孫,權貴之後。
說實話,你姑父那時候真的一點也不出挑。
當然,現在也不出挑。
然而,終身大事,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一個女兒家,自然什麼都說不得。
心裡卻不是沒怨過,将在捧在手心上的父母,怎麼在出嫁這事上這樣敷衍潦草!
”
宋揚靈低着頭,沒說話。
宋昭暄又接着說:“還是姑母上回同你說的那個理,成親了,朝夕相對,相濡以沫,這才是水滴石穿的感情。
更何況,你還同姑母不一樣。
三殿下我雖未曾見過,也聽過,樣貌好,學識好,更是皇子,普天下哪還有比這更好的歸宿?
”
宋揚靈倒是不為所動:“好不好隻看我心中願不願。
”
宋昭暄聽出宋揚靈的語氣裡帶着執拗,怕是鑽進了牛角尖了。
她摸了摸宋揚靈的頭發,輕聲說:“孩子,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為兩姓之好,講究三媒六證,名正言順。
自是聘為妻奔為妾。
沒有名分。
男人是有回頭路的,一朝醒悟,浪子回頭金不換。
而女人,沒有後悔藥。
”
宋揚靈死死抓住被角,像在拼命抵抗。
宋昭暄見她臉上露出動物版受傷的神情,倒不忍心再多說。
隻怕了拍她的手,道:“姑母先出去,你好生休養。
”
宋昭暄出得門來,回到她日常起居之處,她的陪嫁丫鬟雙溪便上前詢問宋揚靈的病情。
她想了想,道:“精神還好。
這兩日你不必忙其他事情,隻同人在揚靈屋子外日夜候着,但凡有絲毫風吹草動,即刻來通知我。
尤其留意揚靈是否要外出。
”
雙溪奇道:“這當口,小姐病得床都下不了,怎會無端外出?
”
宋昭暄那究竟是醜事,便隻說:“她精神好些,我怕她外出傷心,反受累。
你千萬留意。
要是到成親前,這身子還好不利索,咱們一家上下可都得受罰。
”
雙溪便領命去了。
——————
果然到了第三日清晨時分,卯時未到,天色微明。
雙溪剛同人換班,打着呵欠,揉着眼睛來至廊檐下。
便聽見輕微的咯吱聲,再仔細一看,還真是宋揚靈出門了。
她趕緊迎上去:“小姐,天還未大亮,便要出門麼?
”
宋揚靈也猜透雙溪此刻出現在這兒必是她姑母刻意安排,便笑道:“睡了好幾天,再睡不着,我就出來走走。
也不走遠,就在這院子裡。
”繼而又道:“難得你起得早,杏香都還睡着。
我口有些渴,便勞煩你去給我點壺茶罷。
”她隻想支開了雙溪,好趕快出去。
為掩人耳目,宋揚靈倒是什麼也不曾帶。
看樣子是看不出任何蹊跷。
雙溪也拿不準此時到底該去拿茶還是該向宋昭暄禀報。
宋揚靈催她:“怎麼不去?
喝了茶,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姑母,今日同大家一起用早膳。
”
實在是半分破綻也沒有。
雙溪便隻得朝廚房的方向走去。
走不了三步,又回頭望了一望。
宋揚靈一見雙溪的背影拐過廂房,便立即朝屋外走。
家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是她請回來的,她便是一家之主。
自然無人敢攔她。
隻是她姑母顯然已經猜透她的打算,若強行挽留,畢竟皿濃于水,倒是麻煩得很。
才走到二門邊,宋揚靈猛聽得一聲:“揚靈,你去哪兒?
”
她一回頭,就看見雙溪站在她姑母身後,一臉詫異地望着二人。
宋昭暄也不等宋揚靈回答,轉身對雙溪說:“你先下去,我有幾句話要同小姐說。
”
雙溪猜測必有大事,但宋昭暄開了口,她又不能強行留下來。
雖好奇,隻張望了一眼,便退下了。
宋昭暄搶步上前,還未說話。
先重重歎了口氣。
宋揚靈隻當她要大發雷霆,搶先開口:“姑母,我知道你已猜到我要做什麼。
我不在乎什麼名分,也不再在乎富貴。
今日不管姑母是勸是罵,我都是不會回頭了。
就當我沒出息,不孝罷。
”說完,轉身又要走。
不料宋昭暄一把拽住宋揚靈的胳膊,突地一聲,竟直挺挺跪下來,眼淚流了一臉:“揚靈,就當姑母求求你。
你當真走不得!
”
宋昭暄一跪,宋揚靈便是鐵石心腸也不能說子就走。
趕緊回身攙扶,卻百般扶不動,隻得也跪下:“姑母,你也說是終身大事。
難道你就忍心要我一輩子困守宮廷?
要我一世遺憾悔恨麼?
”
“揚靈,這件事你不能隻想你。
你這麼一走,宋家基業如何?
我們都是弱智女流,比不得你。
你是脂粉堆裡的英雄,我們宋家現在哪怕沒有男丁,我相信,隻要你在,宋家門楣就不會被人低看。
你爺爺、你父親,隻傳下來一個你,你明明可以光宗耀祖,難道就真的不僅撒手不管,還要讓宋家蒙羞麼?
!
”
宋揚靈其實是不敢想這些的。
私奔,那也是下下之策。
她有過争強好勝之念,有過雄心,可是此一刻,她覺得孟昱更重要。
“更何況,你走了,我怎麼辦?
寶珠、睿靜、睿姝又當如何?
睿靜上月剛定親。
你這一走,她的親事不也黃了?
往後,睿姝、寶珠,還有誰敢要?
便是你姑丈家中,也難免不受影響。
”
宋揚靈悲憤難言:“難道就該犧牲我一輩子,來成全整個宋家嗎?
!
”
宋昭暄哭着,卻點了點頭:“是姑母自私,是我們這些人,無一個有用。
隻有你,能挑起宋家重擔,我們也隻能指望你。
你這一輩子,不是就為自己活的。
”宋昭暄知道她這話說得無恥,她也愧疚。
可這也是實情,揚靈若是逃了皇家婚事,莫說顔面富貴,她、宋姐姊妹、她的幾個兒女,怕是一個也保不住。
所以,再無恥,她也得把這話說出來。
往後,即便揚靈要恨,恨她一世也可以。
天色已然大白,不知已到什麼時辰。
二人哭鬧之聲太大,早被人聽見。
宋睿靜年紀最大,知道必是出了大事,又不敢過來解勸,隻約束幾個妹妹,皆不準上前。
雙溪那頭又驅散了在牆根下聽壁的下人,自己親身守在院門口。
眼見卯時已過不知多久,宋揚靈心中焦急。
手上使勁,推開了宋昭暄,道:“姑母,我沒有肩負宋家的本事和心腸。
我……我也自私得很!
”說完,她便朝門外跑去。
有哪個下人敢攔宋揚靈呢?
都隻大眼瞪小眼,看着她跑了出去。
宋昭暄蓦地坐到在地,絕望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