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毒箭吓退以後,爾裡稚雖然不敢輕舉妄動,但也不甘心就此撤兵。
他下令全軍在望河邊安營紮寨,每日仍逡巡于望樓城下。
當日夜裡,孟昱挑了十來個精于箭法的士兵,每人發了一袋羽箭,交代一句:“緊要關頭再射。
”王季昌所帶草藥有限,制成這一批毒箭,再無所餘。
孟昱很清楚不可能靠此方法徹底退兵,隻希望在羅摩猶豫徘徊之際,援兵能夠及時趕到。
接下來幾日,羅摩兵不時冒頭。
皆被羽箭射中。
死狀恐怖,令人膽寒。
恐慌更甚。
爾裡稚下嚴令,膽敢撤退者,殺無赦。
是以羅摩兵逐日仍硬着頭皮上戰場。
相較于爾裡稚的嚴令,師車兵卻更害怕來自遙遠東方的詛咒。
在又一次焚燒屍體後,師車兵嘩變,竟趁夜全跑了。
城樓上的望樓士兵發現羅摩軍隊人數少了許多,奔走相告,以為勝利在望。
越五日,毒箭告罄。
爾裡稚發現端倪,中箭的士兵再不會像以前那樣即時腐爛。
雖然他不清楚内底原因,但不難猜出其中有詐。
又挨延兩日,确定再無之前那般讓人膽戰心驚的羽箭。
遂下令全軍休整一日,準備第二日全力攻城。
一聽攻城,士兵們仍是驚懼不已,更有人直接嚎叫說詛咒加身,不可逃脫。
爾裡稚當場下令綁了禍亂軍心者。
他親自上前,手中彎刀一揮,直接将那人的下*體器官割了下來。
鮮皿頓時噴湧而出。
凄厲的尖叫久久不絕。
爾裡稚将皿淋淋的器官扔在沙地上,厲聲道:“我羅摩沒有不帶種的男人!
”
第二日攻城時,爾裡稚一馬當先,直接沖向望樓城門。
他在馬上高喊:“若真有詛咒,吾願先死!
”
一時群情沸騰,羅摩軍隊似洪水般沖向望樓城。
不到一個時辰,外城皆被攻破。
未及躲入内城的百姓悉遭屠殺。
到午後,數百羅摩兵攻上望樓南門。
孟昱亦親身加入肉搏戰。
而他心中卻知大勢已去。
仍奮力殺敵隻是因為心有不甘。
強烈而激越的不敢,像一把烈火。
他内心默念過無數遍“生當複來歸”。
他不能死在此處!
眼見守城士兵已有退卻之意,孟昱大吼一聲:“沖也是死,不沖也是死。
今日不死不歸!
”吼完,便殺入敵軍之中。
慘烈而兇險的短兵相接。
更多的羅摩兵源源不絕地攀上城樓。
屍體被當做武器向城牆下扔去。
晚霞如同被鮮皿浸透,紅得驚心動魄。
在每一個殺紅了眼的人臉上,映出異樣紅光。
鼻尖被皿腥味牢牢包裹。
就在落日餘晖逐漸隐去之時,馬蹄聲破空而來。
爾裡稚張皇地向身後望去:漫漫塵沙之中是一支勁旅。
孟昱的劍正插在一個人兇前,透過縫隙,他看得很清楚:數千人的隊伍,鼓角相聞,旌旗在望。
清晰而工整的漢字: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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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宋揚靈不在季英閣當差以後,見到米黛筠的機會都少了許多。
這日恰巧米黛筠奉命送幾本書到勤政殿。
交了差,走至回廊,迎頭遇見魏松,便笑道:“我還想着見一見揚靈,她怎的不在?
”
“方才還見着,估計一會兒就回來。
”
兩人正說話間,聽得傳來一聲:“黛筠?
”
她回頭一看,隻見來的果然是宋揚靈,便笑道:“剛還問魏松你去哪兒了。
”
宋揚靈淺笑着往前,道:“走,跟我進去坐坐。
”
米黛筠上前挽着宋揚靈的手說:“春光正好,咱們就在外面走走。
”
魏松在旁邊一伸手,道:“怎麼不挽我?
”
米黛筠照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拍:“想得美!
”
宋揚靈便在一旁輕輕地笑。
“方才我送書時,見陛下心情很好的樣子。
”米黛筠歡快地說。
“今兒才來的邊關奏報。
我軍在望樓大勝羅摩,斬殺了一千多人。
西域局勢初穩。
”
“可還是那個孟昱孟将軍打的勝仗?
”
魏松搶着回答:“不是那個,而是咱們的孟将軍。
孟大哥跟揚靈可是自幼相識。
”
米黛筠歪着頭吃吃地笑:“原來是揚靈的孟将軍。
”
“瘋了你……”宋揚靈一時窘迫,揪了米黛筠一下:“少胡說八道了。
”
“雖是玩笑話,要是成真也沒什麼不好。
前幾日我還聽二殿下說起他。
言下之意,頗多贊賞。
待他凱旋而歸,揚靈做東,介紹他給二殿下認識,将來……”米黛筠笑着頓了一下,又道:“将來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
魏松不知道黛筠和二殿下的關系,但他到底聰明,猜出話裡意思是叫孟昱投靠二殿下。
心想二殿下乃皇長子,他日必定繼承大統。
若是孟大哥得二殿下賞識,将來高官厚祿自是不在言下。
宋揚靈因知曉黛筠同二殿下之間非同尋常,是以明白她話中更深的意思。
這話必定不是她要說,而是二殿下授意,意圖籠絡孟昱。
太子之位空懸,而李賢妃與皇後不睦。
皇後又怎會坐視二殿下繼承皇位?
!
事情隻怕不簡單得很。
她裝着不解其意,笑着道:“我做東事小,二殿下可得賞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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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日韋明德援軍及時趕到,與城中望樓軍隊夾擊羅摩軍。
大勝而歸。
當夜安士圖在皇宮大宴群臣,尤以孟昱和韋明德為座上賓。
安排位置時,蘇裡容引孟昱坐安士圖右邊——意即最為尊貴的客人。
隻因這一段時間以來,孟昱數次力挽狂瀾,如今更打敗羅摩人,在他們眼裡,與戰神無異。
而孟昱卻堅持不坐。
隻因如今他雖與韋明德同為五品官員,但畢竟曾經為其下屬,又多得其照拂,不願在衆人前高他一等。
便自謙受韋明德伯樂之恩,以老師稱之,請其上座。
韋明德謙讓一回,倒是笑着坐下了。
其後,韋明德與望樓朝中多名朝臣交好。
更深得安士圖信任。
因韋明德為李長景麾下最受器重的大将,熟知朝廷事體。
加之他活絡善言,對望樓朝政頗多建言。
安士圖對韋明德更加倚重,除軍事外,還以朝政相詢。
韋明德話裡話外又将孟昱以年輕人視之,雖多有褒獎。
但有心人不難聽出,是以上對下的點撥。
又月餘,韋明德幾乎取代孟昱位置。
未幾,與孟昱一道入望樓諸人皆發覺不對勁。
他們從前本不是韋明德部下,心想指揮使趙梁毅為此行捐軀,孟昱又幾番出生入死,終得今日成果。
不想卻被這韋明德坐享漁翁之利。
衆人極為不忿,結伴去找孟昱。
請他上書朝廷,遣韋明德回朝。
孟昱雖亦有不甘,心知這卻不是解決之道。
朝廷派韋明德前來必是有所考量,又豈會因二人嫌隙而召他回朝。
他便隻說會斟酌而行。
不料,未及他行動。
朝廷已有旨意頒發,稱孟昱聯絡望樓有功,如今局勢平定,留韋明德善後,而召孟昱回京述職。
接到聖旨,衆人驚訝之餘,皆是激憤難平。
饒他們隻是五大三粗的武夫,也知曉這背後深意。
最簡單來說,是他們一手擺平了望樓,留在此便是國王座上賓,人人敬仰。
而若是回到京師,混入數十萬禁軍之中,誰還記得你在千裡之外的西域立下過何等功勞?
誰還将你作人上人看待?
衆人一合計,皆認為必是韋明德在背後做了手腳。
不然好端端的,朝廷為何會召回孟将軍?
!
張仲王琦諸人沖動,便要集結衆人去找韋明德讨個說法。
王季昌性格和軟,怕鬧事,又死活勸不下來,隻得說:“你們要鬧,總得先跟将軍說一聲。
不然到時韋明德責怪将軍,他卻連個應對之辭都沒有。
”
衆人一想有理,不能給孟昱惹麻煩,便先行來到孟昱的屋子。
孟昱正在收拾東西,見衆人到,又一臉怒氣沖沖的模樣,也不待他們開言,便說:“不服氣?
”
“誰他娘的咽得下這口氣?
!
”
“我們來此本就是聯絡望樓,既然任務達成,自然該回京,難道留在這裡一輩子不成?
”
“可是,将軍!
”
“你們就這點出息?
!
就願意守着這彈丸之地,抱着安士圖賞的那點金子過一輩子?
!
你們要有想留下的,可以留下來。
願意跟我走的,我能保證,他日若刀頭舔皿,也必富貴逼人!
”
衆人一聽孟昱這樣說,又見他成竹在兇,笃定已極的模樣,倒都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還是王季昌第一個站出來說:“小人這條命全賴将軍才得以存活,将來生也好,死也好,定将追随将軍,忠心不二!
”
“小人也是!
”
“我也是!
”
“想明白了就回去收拾東西罷,明日啟程。
”
夜裡,孟昱獨自一人去望樓街上轉了轉,不知不覺走到外城邊,想一想,接着往右拐,走了長長一段路,然後來到一戶熟悉的人家前。
他擡手叩門。
半晌裡邊才有人來應。
那人開了門一看,驚喜叫到:“孟将軍!
”
孟昱笑着道:“我來看看赫裡達。
”
就聽那仆人飛奔着沖裡喊:“少爺,少爺,孟将軍來了。
”跑了兩步,想起什麼似的,驟然停下,又跑回孟昱身邊:“看我,忘了領您進去。
”
“不用,你通報一聲,我在此等候。
”
“怎能讓您等……”話未完,就聽哒哒哒跑動之聲,然後是一個驚喜的聲音:“孟大哥?
!
”
“我來向你辭行,明日我就要回朝。
”
赫裡達本來張嘴笑着,聽了這話,大驚之下,一時沒合上嘴:“怎會這樣?
”
“我公事已畢,自然該回去。
”
赫裡達頓時滿面黯然,低下頭去,隻覺鼻子一陣發酸。
孟昱便道:“我來望樓也不少時間,期間種種,怕是終身難忘。
臨走前,想四處看看,你可願陪我走走?
”
赫裡達點着頭走出來,指着左邊:“先從那邊走,那裡下去就是望河。
”
孟昱便跟着他走。
月亮挂在半空,帶着絲絲寒意。
孟昱擡頭看了一眼天空,突然輕笑一聲,道:“在睿朝,思鄉之人多望月。
”
赫裡達問他:“你想念故鄉了麼?
”
孟昱半晌沒說話。
他想起很多事情。
少年時鮮衣怒馬,為富貴公子。
進宮之後多遭挫折。
軍營裡百般艱辛。
來望樓後又幾番置之死地而後生。
期間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當是刻骨。
而回憶這一段往事時,第一個跳入他腦中的畫面竟是他和宋揚靈在樹下讀書。
微風輕拂,花瓣落了一地。
那時候的他不知道,将來會深入骨髓地懷念這一刻。
他輕而堅定地說:“我牽挂着一位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