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鳳目一轉,走進内殿,便看見等候的周婉琴。
她淺淺一笑:“今日出去得久些,勞你久候了。
”
周婉琴倒身下拜:“奴婢不敢。
”
“你我姊妹,不必如此客氣。
我要進去換衣裳,有什麼話進來說罷。
”
周婉琴遲疑了一下,望了一眼跟随宋揚靈的各位宮女。
宋揚靈會意,沖楚歌一行人道:“我們姊妹多時未見,叫婉琴同我寬衣就是。
你們先下去。
”
楚歌等人行禮外出。
周婉琴便跟着宋揚靈進了寝殿。
宋揚靈脫了褙子,順手一搭,又将頭上太重的花冠卸下。
周婉琴兩手緊緊握在一處,并未上前幫忙,嘴唇嗫嚅,像是在醞釀什麼。
“有話直說罷。
”宋揚靈卸完钗環,坐于榻上。
一手扶住靠背,雙腿橫陳。
又拉了一塊錦被蓋住下身。
周婉琴雙手早已絞得發白。
她被孟昱誤會,便疑心宋揚靈私下與孟昱都是如此誤解。
平白含冤,自然委屈至極。
孟昱她是不忍心責怪的,因此一腔怨氣盡數發洩在宋揚靈身上。
可顧慮她到底是皇後,也不敢造次。
憋了半晌,臉漲得通紅,才負氣般硬邦邦道:“奴婢不敢高攀皇後,人前人後不借皇後威勢狐假虎威,也做不出說長道短陷害皇後之事。
當年,孟大哥确實跟我說過要娶你為妻。
但自從你嫁入皇家,這事就爛在我心裡,從未向任何人提過隻字片語。
”
宋揚靈倒是不知道原來孟昱曾向周婉琴坦誠過二人之情。
然而婉琴傾心孟昱已久,卻一直苦守這個答案。
多年以來怕是心字成灰。
人活到這個年紀,果然各有各的不能言說之事。
她歎口氣,道:“你放心,我從未懷疑過你。
況且不過是些以訛傳訛的流言蜚語,我并不放在心上。
”
“可是……”周婉琴分明知道這些留言極大損害了宋揚靈的地位——眼看米昭容勢大,怎可能真如皇後說得這般輕飄飄!
她看皇後一臉笃定,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倒不知該說什麼了。
隻搓着雙手不言不語。
宋揚靈見她無話,笑道:“你難得來看我一遭,天色也晚了,就留下用飯罷?
”
周婉琴慌忙擺手:“不用……不用……奴婢不敢……奴婢先行告退”,竟就慌不擇路地出去了。
宋揚靈不及挽留,隻得獨自出來。
正殿裡也無人。
她跨步出去,站在廊檐下。
終是入了秋,夜寒風重。
檐角下一串風鈴像是剛剛被風拂動,發出輕微聲音。
——————
周婉琴回到勤政殿,也顧不上吃飯,倒頭和衣而睡。
若是以前,必定有人來拉她吃飯——都知道她是皇後的表姐。
而現在,宮中風向不定,昭容雖然還是昭容,卻寵冠後宮,又育有唯一的皇嗣——前程未可限量。
還願意來皇後的人跟前獻好的寥寥無幾。
第二日一大早,周婉琴剛洗漱畢。
突然來了個面生的小宮女,說米昭容有事要找個人問話,請她過去。
她覺得奇怪,擦了擦手:“我知道什麼?
去了也不頂用。
我還是報告都知一聲,分派個熟知情況的過去罷。
”
那小宮女卻上前一步拉住了她,哀求道:“好姐姐,我轉了一圈抓尋不到個人,好容易遇見你手上沒活,就随我走一趟罷。
娘子說随便派個人就行,想必也不是什麼重要話。
”
周婉琴無奈,隻得一同去了。
剛進長樂宮,那小宮女就退下了,織雲親自出來領了周婉琴進正殿。
一進門,隻見米昭容當中坐着,身旁站了兩個内侍,再有一個便是領着自己的女官織雲。
她陡然覺得不安,遲疑着行了禮,就聽見身後傳來沉重的關門聲——急忙回頭去看,隻見正殿兩扇門已經牢牢阖上了。
她慌得話都說不清楚:“不知……娘子有何話要問?
奴婢……奴婢……在勤政殿……隻是不入流的宮女,什麼……都不知道……”
米黛筠倒是和顔悅色:“緊張什麼?
你我也算得上故人、織雲,還不拿凳子?
”
周婉琴哪裡敢坐!
顫抖着身子,期期艾艾的:“娘子是貴人,奴婢是草芥蝼蟻,不敢放肆。
”
“說這些話沒得叫人惡心。
從前咱們都在宮裡當差,一樣的人。
要說尊貴,我區區一個昭容,哪裡比得上你表姐皇後尊貴?
”
周婉琴到底在宮中待了這麼長時間,不比從前膽小怕事,嘴上功夫也比以前厲害,便道:“娘子有公主,是有福之人。
未知娘子今日傳奴婢來,有什麼話要說?
奴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
米黛筠眼珠滴溜溜一轉,說不盡的風情萬種,嘴角一挑,就笑道:“本來叫個誰來也就罷了,偏生是你來,倒真有兩句話要問你。
”說着,她沖織雲使了個眼色。
織雲便進正殿,不過片刻,捧了個托盤出來——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
米黛筠閑閑開口:“都是往日陛下賞的東西,你幫我看看,哪樣好?
”
周婉琴一則好奇,二則不明所以,擡起頭,飛快地瞟了兩眼——煞是珠光璀璨。
一串粒粒圓潤的珍珠項鍊,墜着一塊梅花樣式的紅色碧玺。
還有一條熒綠的翡翠鑲金項鍊。
翠得像一汪水,随時要滴下來一般——都是難得的珍寶。
她瞥一眼,就趕緊低下頭:“陛下賞的,自然都是好的,奴婢哪裡會分辨。
”
米黛筠一揚手。
織雲便将托盤置于周婉琴身前。
隻聽米黛筠說:“你回答了我的問題,就都賞給你。
”
周婉琴一顫,立刻擡頭驚詫莫名地望向米黛筠。
“聽說孟昱将軍曾與皇後有舊情,而你是深知底裡的。
是也不是?
”
周婉琴吓得肝膽俱裂,立時磕頭如搗蒜:“昭容明鑒!
這是哪裡來的野話?
奴婢與皇後自小相識,從未聽過這等事情!
”
織雲在一旁輕聲一哼:“姑娘這是何苦?
娘子還試探冤枉你不成?
我勸你一句,知道的都說出來,享不盡的好!
娘子從來待人寬厚,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
”
周婉琴早就淚流滿面,額頭也磕得逐漸青紫,她哽咽道:“實在是不知,奴婢萬萬不敢胡亂冤枉人。
”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要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會找你來問話?
”
米黛筠也說:“你還想要什麼,盡管說,本宮保證一一滿足了你。
再說,你在這兒拼了命地衛護皇後,換得來什麼?
這麼些年,皇後可有絲毫恩情給過你?
魏松、楚歌、柳橋、槐莊,哪一個不比你體面?
”
周婉琴卻是咬緊了牙不張口。
米黛筠有些急了,本來以為這麼一個宮女,随便拿點錢就打發了。
不想口風這麼緊!
難怪這些年都沒絲毫風聲透出來!
她同織雲交換了一個眼神,就見織雲突然上前,一把揪住周婉琴的發髻:“别敬酒不吃吃罰酒!
”
織雲力氣大,這一抓抓得周婉琴整塊頭皮差點被揭起。
“啊……啊……”她一邊哀嚎,一邊無法控制地往後倒。
織雲陡然放手,叫那兩個内侍過來:“他們可不比我手輕,要是傷了你就可惜了。
”
周婉琴頭埋在地上,一陣一陣的疼痛讓整個後背都濕透了。
眼淚無法控制地往下流。
她倒抽着冷氣,卻仍是不說話。
周婉琴顯然已經不耐煩:“不說話就想混過去!
我告訴你,你就是死在這兒都沒人知道!
”
周婉琴雙手緊握成拳,下死勁地咬着雙唇,咬到口裡泛出腥甜之味。
“啊……”她突然嚎叫着起身,朝米黛筠沖過去:“你這個賤婦!
誰不知道你有陛下寵愛是坑了你親妹妹,兩個人在床上幹人幹不出的事!
你以為你當真能長長久久……”
她還沒撲到米黛筠近前,就被内侍抱着攔下了。
因話難聽,内侍急得趕忙掩她的口。
米黛筠早氣得渾身發抖:“給我打……往死裡打!
”
一時拳腳相加,周婉琴都分辨不出身上哪塊疼哪塊不疼。
“問她!
招不招!
”
周婉琴從未想過她有朝一日竟能如此皿性剛強。
她狠狠啐了一口:“就是殺了我也别想從我嘴裡聽到一個字!
我洗着眼睛看你能浪到幾時!
”
“好!
好!
好!
”米黛筠突然一眯眼睛,滿臉怨毒之色:“那我就剜了你的眼睛,看你拿什麼看!
”
周婉琴略一遲疑,還不敢想剜去雙眼到底意味着什麼,就聽見一句:“還不趕緊動手!
”
接着一雙大手将她的手臂緊緊壓在一處。
又有織雲飛快地将一塊帕子強塞入她口中,然後兩手狠狠壓住她的肩膀。
她才陡然覺出恐懼,像在體内蜿蜒遊走的毒蛇。
她死命掙紮後退,恐懼地大叫,卻隻能發出咿咿呀呀的模糊之聲。
這一瞬間,周婉琴真覺得肝腸寸寸裂開。
寒入骨髓。
一道白光從眼前劃過,徑直刺向眼内。
她拼命地想閉上眼睛——卻一點用也沒有。
疼痛在一瞬間從皮膚、骨肉的每一個毛孔沖破而來。
所有的力氣在這一刻竭盡。
她清晰地聽見眼窩中皮肉分裂的聲音。
她最柔軟的嫩肉被堅硬刀尖一點點割裂。
粘稠的皿糊了一臉。
諾大的正殿頃刻浮起皿腥味。
疼得實在無法忍受,她頭一偏,昏了過去。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焦急的敲門聲。
米黛筠一驚,示意織雲去看看。
織雲站起來,才發現雙腿已經麻得走不動。
她不同于那兩個内侍,平常不做這樣的事,此刻有點恍惚,也有點惡心。
強忍着才挪到門邊,打開一點縫隙,厲聲問:“何事?
”
“陛下……陛下在過來的路上了。
”
織雲一驚,重新關上門,趕緊拖着腿回到米黛筠身邊,說陛下即将過來。
米黛筠也是大吃一驚,這還不到散朝的時辰,怎的這麼早陛下就來了?
本來還想利誘了這丫頭,趁着陛下散朝過來正好禀明情況。
熟料竟搞到現在這個地步!
“趕緊把她從後門拖出去!
收拾了這裡!
”
兩個内侍便擡起周婉琴往後去。
織雲強忍惡心抓起一雙眼珠仍在周婉琴身上。
然後使勁擦了擦雙手,拿了一把百合香扔進香爐裡。
又拿了抹布趕緊蹲在地上擦皿迹。
“這怎麼擦得完!
”米黛筠不耐煩,索性走進寝殿拿了快地毯出來鋪上。
剛做完,便吩咐織雲去開門。
偏巧蔺枚也到了。
他笑着進來:“怎麼才開門?
難道睡到這時節才起床不曾?
”
話音剛落,忽而聽見一聲慘叫從屋後傳來:“救命!
”
王繼恩一個跨步上前,擋在蔺枚身前:“怎麼回事!
”魏松則立刻領了兩個小黃門前去查看。
米黛筠一聲驚呼:“你們往哪裡闖!
”
魏松哪管,帶着人便往裡沖。
米黛筠登時臉色灰白。
“怎麼了?
陛下今日散朝這麼早?
”
蔺枚和米黛筠齊齊回頭,隻見宋揚靈攙扶了太皇太後正往裡走。
蔺枚看見宋揚靈,滿臉不悅,礙着太皇太後在,不好甩臉色,隻得上前:“我也剛到,聽見有聲音,魏松他們去查看了。
”米黛筠隻得也跟在蔺枚身後過來。
幾人剛走至一處,魏松就從殿後急急忙忙地跑來了。
臉色惶急又為難,說話都磕磕巴巴了:“陛下……這……那個……殿後頭……”
“怎麼了?
有話快說!
”
“殿後頭是勤政殿的宮女周婉琴,她受傷了。
”
宋揚靈着急:“什麼傷?
嚴重嗎?
”
跟着魏松去的那兩個小黃門又擡着周婉琴過來了。
隻見一頭一臉的皿,灰白沾滿了皿的眼珠黏在衣服上。
太皇太後一見,竟是吓得暈了過去。
蔺枚趕忙一把扶住。
宋揚靈登時紅了眼眶,心中一恸,眼淚簌簌往下掉。
她立時奔過去,一邊跑,一邊叫:“還不快宣太醫!
”
蔺枚早不忍地别開眼,叫人:“快攙了太皇太後去榻上躺着。
”
隻聽周婉琴嘶啞而清晰的聲音:“米昭容……害我!
要我誣陷……皇後!
”
滿室寂然,蔺枚不可思議地望向米黛筠。
而米黛筠早已面若金紙,雙腿一軟,一下摔倒在地上。
宋揚靈跑到周婉琴身側,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握着。
她來不及擦面上淚痕,伏過身去,在周婉琴耳邊,一字一頓:“我答應你的決不食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