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桢話音一落,在場諸人無不紛紛散開目光,假裝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
他們不是皇室宗親,便是朝廷重臣,大半生行走于宮廷,于宮闱□□了若指掌,深知其中有多少隐秘難言的糾葛,以及難以清算的恩仇。
聽蔺桢話中涉及宮變,皆是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
然而人皆有八卦之心,尤其是這些常年悶在深宮大院的老老少少,誰不巴望着來點蜚短流長以作談資?
此刻雖都轉開了目光,卻一個個抖擻起精神,拼命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點風吹草動。
孟昱站在人群中央,雙手交握在前。
看上去不動如山。
再細看,才發現握在一處的兩手,骨節處已經泛白。
他微垂眼睫,忽而輕歎一聲,又将目光迎向蔺桢。
神色之中,堅定異常。
“公主所言,末将恕難從命!
”
所有人的目光刷一下被孟昱的話齊齊拉回。
這是什麼意思?
當衆拒絕陛下指婚!
再拒絕公主下嫁!
孟昱昂然而立,神情清和,語音堅決:“末将不才,願為天下社稷傾盡全力。
心中從未有兒女私情。
驸馬之事,乃是為君盡忠,末将從不覺得有愧于公主。
”說完,抱拳拱手道:“恕末将先行告退。
”也不等蔺枚發話,徑自出宮了。
現場氣氛僵到一觸即碎。
蔺枚面色鐵青,盯着孟昱離去的背影,仿佛恨不能殺之而後快。
宋揚靈自是心驚肉跳,思忖一時大意未将流言放在心上,竟埋下如此大的隐患。
不禁側頭看了一眼米黛筠。
當日自己殺雞儆猴調開雨成田,看來不僅沒能阻吓她,倒是激起了她的鬥志。
米黛筠感受到宋揚靈的目光,也側過頭,嘴角上挑,燦然一笑。
眼中得意之色昭然若揭。
宋揚靈微微眯起雙眼,亦氣定神閑還以一笑。
米黛筠不見她慌張動怒,心道看你裝模作樣倒幾時。
便挨到蔺枚身側,附在耳邊,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宋揚靈看他們低頭湊在一處,而蔺枚不時望向自己,神色陰沉不定。
她隻坦然微笑,又沖八王爺笑道:“聽聞八王叔今日帶了一班絕色舞姬,何不現在傳上來?
”
八王爺倒也識趣,立即出來應和岔開話題。
宋揚靈才走到蔺桢身邊,低聲請她回宮換身衣裳。
蔺桢知道宋揚靈這是在給她台階下——現在這些人雖明着在說笑,心裡都不知在怎麼腹诽方才之事,她再待下去也無趣,便走了。
宋揚靈不能離場,見蔺桢獨自離去也可憐得緊,便叫蔺桢的親妹妹蔺槿陪着去了。
一場壽宴,歌舞升平,觥籌交錯。
而舉杯共飲,笑語喧嘩之下,人人各懷鬼胎。
——————
孟昱走得快,不多時已到了宮門附近。
腦中反複重複方才畫面,倒是一點也不後悔,隻覺怒氣幹雲。
所幸苟活半生,仍保有這份氣性。
忽而聽得背後一聲呼喚:“孟大哥!
”
他詫異地回過頭去,卻見是周婉琴。
不由神色一冷——依他想來,周婉琴是知曉他同宋揚靈往事之人。
如今流言紛紛,周婉琴怕是幕後兇手之一。
神色自然難以好看。
“何事?
”語氣比神色更冷。
周婉琴顯然察覺到孟昱的不悅,一時言辭疏忽,期期艾艾:“我……我方在就在那邊,不放心……跟過來看看。
你,還好嗎?
”
孟昱面無表情地看了周婉琴一眼,才道:“我無事。
”頓了一下,沒忍住,又說:“隻是後宮女子閑來無事,說長道短是人之常情。
我從前向你承認過我心中打算,但造化弄人。
如今時過境遷,希望姑娘自重,莫在背後搬弄是非。
”
周婉琴登時眼眶就紅了,急得額頭上青筋爆出來,滿腹要辯解的話,可是在孟昱跟前,舌頭卻像打結了似的:“孟大哥……将軍……我,你誤會……”她急得連連擺手:“我真的什麼也沒有說過。
”
孟昱仍是似是而非的表情:“清者自清,我問心無愧。
希望姑娘亦是一樣。
”說完,轉身就走。
周婉琴聽他話裡意思,仍是不相信自己。
又是委屈,又是心痛。
曾經有過好多次機會,她可以揭發孟昱和宋揚靈,讓他們難得好下場。
可是她這一生,不敢奢望常伴孟昱身側,又豈舍得做一丁點傷害他的事情?
!
——————
第二日,蔺枚令王繼恩傳旨後宮:皇後宋揚靈身體孱弱,不能周全于後宮,特令昭容米黛筠協理。
頒旨時,楚歌站在宋揚靈身側,往外一口一口倒抽氣。
礙着王繼恩是宮中老人,年紀大,資曆高,才不便發作。
王繼恩其實尴尬得緊,陪着小心,飛快地讀完聖旨,一把卷起,弓着身子走到宋揚靈一側,小心翼翼道:“皇後莫怪,小人也是職責所在,不能不為之。
陛下麼,可能是一時之興,對皇後還是極為敬重的。
”
宋揚靈一笑:“你也太過小心,我豈會因為這點子事情就動肝火?
你回去複命,說我多謝陛下關懷體諒,有米昭容相助,後宮定當更加有條不紊。
”
王繼恩從宋揚靈臉上看不出到底是真高興還是假高興,隻得道:“是,小人領命。
”
楚歌一待王繼恩出去,忍不住抱怨:“陛下也太過偏心,米昭容何德何能!
”
“她育有公主,身份自然不低。
再說花無百日紅,人嘛,難免總有起落高低。
有什麼值得不忿的?
聽說後苑茶梅開了,陪我去看看。
”
“皇後,現在還有心情賞花!
”
宋揚靈掃了楚歌一眼:“你就是沉不住氣。
要是我日日為這些得失計較,也就不用過日子了。
”
楚歌無話,值得出去準備儀仗,安排皇後出行。
“不用那些,勞師動衆的,再叫上柳橋、槐莊就行。
”宋揚靈出聲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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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一行四人來到後苑,果然一株株的茶梅開得正好。
花色為白,有些帶紅。
茶梅是南方的花樹,多長在西南雲州一帶。
宮中老人都說太宗寵愛雲州來的蕭妃,為免她思鄉之情,特令人便植茶梅。
當初種滿了雲翳岡,但到底此花在北方生長不宜,最後活下來的隻這一小片。
偏生蕭妃亦是紅顔薄命,不上三十就撒手歸西,連子嗣都未曾留下。
“皇後要是喜歡,我們摘些回去插花瓶可好?
還是明日一早叫人宅了新鮮的送來,裝點花冠也好看。
”楚歌在一旁提議。
宋揚靈笑着搖搖頭:“花在樹上才最動人。
”
幾人漸漸走上雲翳岡頂端。
楚歌扶着宋揚靈道:“累不累?
要不要找個地方歇一歇?
”
宋揚靈四下一望,看見一點青色屋檐,道:“我依稀記得那邊是月臨庭,就去那邊罷。
”
楚歌還道:“那邊荒僻,也不知有好茶好水沒有。
”
宋揚靈不以為意,仍是帶着幾人過來了。
及至走近,才見是一所小小房屋,約有十來間。
一色梅花窗,門上皆挂竹簾。
正屋屋檐突出,四周檐下皆是木頭鋪就的走廊。
若是在這檐下木地闆上坐着,倒是聽風聽雨好個所在。
宋揚靈便道:“你叫人準備了爐子,就在檐下燒水即可。
”
這邊話音剛落,從屋子裡出來一個人。
一見宋揚靈,微微愣了一下,趕緊屈身行禮。
宋揚靈倒愣了一下,快步上前,一把攙起:“我倒忘了你在這裡了。
”
——是周君清。
宮變之後,蔺楠身亡,李氏遭滅族。
但周君清,還有她的一雙兒女卻是保下了。
便住在這偏僻的月臨庭中,雖是在萬千繁華之中,卻等閑見不到一個人。
“未知皇後駕臨,有失遠迎。
窮巷陋室,委屈了皇後。
”周君清雖這樣說,面上卻并無因簡陋而起的尴尬之色。
宋揚靈進了室内一看,實在簡陋異常,不過一床一桌一幾而已。
再無任何多餘裝飾。
再看周君清身上衣飾——首飾幾無,衣服也有些陳舊,看質地,莫說與楚歌這樣的女官相比,就是比尋常宮女,也有不如。
但是周君清臉色還好,氣質也好,似蘭花一般。
屋中也甚為幹淨。
“這些年,俗事纏身,是我疏忽了。
”宋揚靈頗有些過意不去。
一直以來,她對周君清便有惺惺相惜之感。
當初放過蔺楠一雙兒女,除了蔺枚求情之外,亦是顧慮周君清。
周君清此人,對争權奪利從來不在意,活得再清醒不過。
對宋揚靈,并無絲毫怨恨。
她一笑,道:“皇後無需介懷,在這裡倒像我從前在家一般。
”她便安排人将幾案搬到屋外廊檐下,自己進内室拿了幾個坐墊出來——繡工好,花樣也淡雅,像是用零碎的布拼成的,擺放在幾案四周。
楚歌本來擔心這裡沒有什麼吃的。
不料周君清卻端來了一小盤小心——少是少了點,卻精緻異常。
她笑笑道:“我這裡沒有廚房,這些點心是昨日發的餅,吃不了,做成的。
皇後不嫌棄,就嘗嘗。
”
小點心都做成梅花樣式,放在一旁就聞見桂花香氣。
周君清雖然隻是個後宮落魄之人,行事态度到讓楚歌這幾個在鳳銮宮一等一的宮女都禁不住心生崇敬。
宋揚靈明顯看見楚歌幾人表情變化,隻一笑。
其實她心中對周君清亦是欽佩異常,她難以想象,若是自己也落到這番天地,是否能如她這般進退有度不卑不亢。
周君清真正是天生高貴。
“孩子呢?
怎麼都沒看見?
”
周君清道:“每日這個時辰都要出去走走,應該就快回來了。
”
“今日來的匆忙,什麼也沒帶。
我倒不好意思見他們了,說這個嬸娘,這樣小氣。
”
周君清也笑起來,道:“皇後要是有心,我也不要别的,隻命人定期送紙來,可好?
”
宋揚靈沒想到這裡竟然連紙張都短少,可見吃穿用度上,捉襟見肘之處不少。
遂點頭道:“你放心……”
話還未完,就聽見遠遠傳來惡聲惡氣的呼喚:“人呢?
都死哪裡去了?
還不趕緊出來接東西!
”
宋揚靈一皺眉,楚歌立馬道:“我去看看。
”
楚歌過去,看見一個年級頗大的宮女提了一隻食盒,一邊走一邊抱怨:“什麼好差事輪不着我,大老遠給這冷宮裡的送吃的偏派我。
都打入冷宮了,還有臉吃這麼多,累得我……”,嘟嘟囔囔沒完,擡頭就看見楚歌。
她是下等宮女,沒見過楚歌,不知其身份。
隻是看着臉生,不是這裡的。
穿着甚為不俗,怕不是尋常人,趕緊笑道:“姑娘可是迷路了?
”
楚歌哼一聲,挺直了身闆道:“皇後在裡面同王妃閑談,你可注意點!
”
那宮女着實吓了一跳——未曾想還能在此處遇上皇後!
立時圓睜了雙眼,下死勁往裡瞧。
楚歌道:“還不好生跟上來!
”
那宮女才亦步亦趨跟着走。
待進到裡間,果然看見一個面目極美的宮裝麗人坐在周君清身側。
她沒見過皇後,卻認識後冠,一慌,手裡的食盒差點摔落。
宋揚靈不看她,隻顧着同周君清說話,言笑晏晏。
那宮女一邊小心翼翼地放下食盒,同在月臨庭當差的小宮女交接。
這小宮女往日裡沒少受她的氣,此刻見她一副謹慎賠小心的表情,自然稱心。
聽她悄聲問:“我的娘,當真是皇後?
我進宮好多年,還是頭一回見。
”小宮女并不答話,裝了盤子,去問是否要要擺飯。
周君清道:“菜雖簡薄,皇後若不嫌棄,請一起。
”
宋揚靈道:“今日必得擾你一頓。
”又叫楚歌去安排把自己的飯擺來此處。
又道:“你把管各處用度的人都給我一一叫來。
”
周君清一聽就知是要為自己鳴不平的意思,也許是知曉宋揚靈近日處境不佳的狀況,趕緊道:“我這裡除了紙張實在缺少,其他都還好。
皇後千萬不必為我生事。
”
宋揚靈無所謂地一笑:“放心,這點禮制我還是能争的。
”
楚歌一去,柳橋和槐莊便幫着小宮女們擺桌安箸。
宋揚靈和周君清走到裡間等待。
宋揚靈看見桌上堆了幾本書籍,還有好些紙張,便走過去觀看:“練字麼?
”細看時,才發現字都寫得極為細小,滿滿當當,便知是因為缺少紙張,隻得節省的意思。
周君清過來笑道:“一則為練字,二則我這裡書籍太少。
為了教育孩子,便自己将從前讀過的寫下。
再則,我……”,她略微羞澀一笑:“閑來無事,寫點文章。
”
“噢?
什麼樣的文章?
倒要拜讀一二。
”
“本朝曆史。
”
宋揚靈聽了,不禁詫異望向周君清,半晌才道:“修史?
”又一笑:“這可是功在千秋的事情。
”
“隻為修身養性,自娛罷了。
”
宋揚靈在月臨庭耽擱了大半日,用了飯,見了周君清的兒女,又下令照足王妃禮制給月臨庭供給,才擺駕回鳳銮宮。
才進宮門,就聽内侍來報說勤政殿的周婉琴等候求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