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恒秋在宮中沉沉浮浮了大半輩子,到這個年紀,不說灰心,該看開的早看開了。
寶文閣雖然冷僻,他卻已經視作終老之地。
再沒有什麼更近一步的野心。
因此往日裡同手下這些小黃門、宮女打交道時,并不嚴苛,大體上過得去就行了。
而今日,魏松顯然不是如往常般随便出去走走。
趙恒秋平日裡雖不常和底下人一處玩笑,卻對每個人的脾性都了若指掌。
魏松機靈活泛,一門心思是要求歌升遷的。
怎會放過陛下駕臨寶文閣這等機會?
今日打從陛下到,至離開,他居然都沒出現,可見陛下來之前就已經不在閣裡。
中間一個時辰,他跑去哪裡了?
更何況魏松想來和揚靈交好,二人之間頗為互相扶持。
揚靈居然沒使人去把魏松叫回來,多半是知道他去了個叫不回來的地方。
閑暇時間去宮裡各處逛逛也就算了,這個時辰可是正應該當值的時候!
饒是心思百轉千回,趙恒秋仍是沒想到魏松竟是出了宮。
魏松垂着頭,面上漲紅,神情甚是委頓。
他知道趙恒秋雖然表面嚴厲,但事實上是個好脾氣的人,往日裡其實是不怎麼畏懼他的。
但今日不同,一來是私自出宮,二來身上還帶着剛從兼聽齋拿的三十貫錢。
正是做賊心虛,縱使往日再機變,此刻也難免緊張。
他下意識地拽了拽兇前衣裳——生怕被趙恒秋看出異樣,又立刻垂下手,支吾了半天,才說:“我……小人……去别處逛了逛……”,又立刻矮身請罪:“我知錯了,當值時間不能擅離職守,我再不敢了。
請押班責罰。
”
趙恒秋見他這個樣子,不免心軟,卻不好表露,便說:“一月不得外出,另外,這個月的月俸扣除。
”
魏松早不把一月兩月的月錢看在眼裡,隻是想起一月不得外出,生意可怎麼辦?
不由得耷拉了臉,滿是不安,卻不敢反駁,隻道:“是,多謝押班從輕處罰。
”
趙恒秋看他臉色,隻以為他知錯,愧悔不已,便說:“忙你的去吧。
”
魏松這才起身,慢慢後退。
兇中唱出一口氣,幸而出宮之事沒被知曉。
一邊想,一邊朝宋揚靈的屋子跑去。
半道上卻看見宋揚靈和落菊正在廊下收拾東西,恨不能立時叫了她過來,可又顧忌落菊在旁邊,這樣着急忙慌的引人懷疑。
隻得耐着性子,等她倆收拾完,才走過去,說:“揚靈,有個繡活要勞煩你。
”
落菊聽得如此說,便寒暄一聲,自己先回了屋子。
宋揚靈見了魏松,說到:“可還順利?
”
魏松登時皺了眉頭,唉聲歎氣的:“本來順利,可回來的時候叫押班給碰上了。
問我跑去哪裡。
”
宋揚靈歎一聲,道:“是了,方才陛下駕臨,押班許是那會兒就發覺你不在。
怎麼樣?
”
“扣了一月月錢。
這是小事,先不說它。
關鍵是一月不準我外出!
”
宋揚靈倒不以為意:“不出就不出吧,也不急在這一月兩月的。
你在宮裡還可以專心謀劃其他事情。
”
魏松幾乎跌足道:“你不知道。
有大事,非得出宮不可!
”
宋揚靈奇道:“有何大事?
”
魏松瞄了瞄四下,壓低了聲音,才說:“兼聽齋的東家,給我說了個大買賣。
”
宋揚靈沒說話,隻挑了挑眉,示意魏松接着往下說。
魏松先是伸出兩根指頭,又晃了晃,才說:“兩千貫!
有人要花兩千貫買一本書!
”
宋揚靈不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問:“當真?
”她幼時也在富貴場中長大,聽聞他父親買孤本,也花不了這許多錢!
“可不比珍珠還真!
”
驚詫過後,宋揚靈冷靜下來,挑重點問:“什麼人要買?
又要什麼書?
還有其他要求沒有?
”
“說是個外地來的财主,好像是涼州人氏,于京中不熟。
我估摸着就是今兒撞着的那人。
二十多歲吧,披金戴玉的,富貴得很。
要一本《涼州筆記》。
但是提了個奇怪的要求,附一份名單。
這單子就有點棘手了……”
宋揚靈想起《涼州筆記》莫不正是陛下說的他從涼州帶來的那本書?
又聽魏松提到名單,脫口問道:“什麼單子?
”
“說是樞密院人事調整,要調整後的名單,越快越好。
”
一聽這個,宋揚靈倒釋然了。
怪道願意出二千貫的價錢!
歎一句:“原來根本不是為了買書,而是為了買那名單!
”
或者說也不是為了名單,而是為了權力!
魏松不解:“就算這名單重要,難道有那麼重要?
”
宋揚靈笑一聲,答道:“當然重要!
我猜他必是走了路子為他自己或者親近的人在樞密院打點一個位置。
但你也說他是涼州人,于京中不熟。
肯定是怕那邊有變故,所以才要找個宮裡的關系來确保萬一。
”
“管他背後有什麼盤算,我隻知道兩千貫可不是個小數目!
”
宋揚靈突然一笑對魏松說到:“看來你在兼聽齋那些人面前的譜擺得夠大的。
他們竟然認為你能拿到樞密院的人事名單。
”
“别說這些沒用的了。
你說,禦前近侍能不能聽到這消息?
”
“等你打點好路子做了禦前近侍,黃花菜都涼了!
”
“自然不是我去。
我想着要是有人能拿到這單子,就算分他一半,咱倆落個一千貫也是大賺一筆。
”
宋揚靈卻神色一緊,道:“事情哪裡像你想得這麼簡單!
哪怕真有禦前近侍能知道這消息,你買通了他。
他心裡不會疑惑,你一個寶文閣的小小黃門,竟有本事搞這營生?
他豈不會懷疑你從前做過些什麼,往後又還要做什麼?
這等事情,風聲稍露,你我的命都保不住!
”
魏松不相信,奇道:“一份名單而已,有這麼嚴重?
反正遲早不得大白于天下的!
”
宋揚靈搖着腦袋道:“你真正是掉以輕心了。
樞密院事關軍機大事,人員安排必是要經過陛下親自斟酌,應是和宰執、樞密使商讨過後才定的下來。
這份名單可是朝政機密!
”
魏松一拍大腿,追悔莫及:“我就該還個更高的價的!
”
宋揚靈沒料到他是這反映,噗嗤一聲笑出來。
魏松自己也笑了,半晌才盯着宋揚靈的眼睛,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你知道的可夠多的。
”
宋揚靈也不瞞他:“都是從前在家時聽說的。
”隻因他父母無子,她自小得他父親指點,可說是在宋昭明書房裡長大的。
宋昭明既是個貪官,自然沒少幹賣官鬻爵的事情。
這套把戲,宋揚靈早聽得熟了。
見宋揚靈表情有點怔忪,魏松拉了拉她:“是不是又想起從前的事情?
我不是有意勾你的。
”
宋揚靈擺擺手,示意沒事。
“那這買賣,我們到底做,還是不做?
”
“禦前近侍的路子不行,風險太大。
我倒是有個法子,或許可以一試。
”
魏松登時睜亮了雙眼。
望着宋揚靈。
“樞密院的人事調整以後,會将名單抄送軍監司以便下達地方。
軍監司都是内侍,想必有你熟悉的人。
你不如去那裡想想法子。
軍監司不必禦前,一來戒備不森嚴,二來人也沒那麼機警,你想法子套套話,甚至翻翻看,應該都能弄來的。
”
宋揚靈說完,見魏松神情,不是很放心的樣子,便解釋道:“這名單到了軍監司,也就算不得頭等機密了。
因為人選已經議定,軍監司拿到也不過是下發給地方。
所以他們必然不會警醒保密。
但距離下發到地方畢竟還有個沿途時間,能夠提前這麼寫日子給買家,也算得可以交差了。
”
二人議定,便分頭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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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進展得也算順利。
魏松曾經在宮裡的賭局上見過好幾個軍監司的人。
一起下過賭場的人,總是有幾分交情。
再加上魏松嘴甜,會來事,現在已稱兄道弟起來。
隻因魏松不能出宮,就連出寶文閣都是在宋揚靈掩護下,出去個一時半刻就急匆匆跑回來。
若是一月不給兼聽齋個回信,怕那邊挨不住。
情急之下,隻得由宋揚靈寫了封言辭晦澀的信答應下來。
再由魏松托人帶出去。
過了約莫半月,魏松與軍監司的一個殿頭打得火熱。
那日聽吳殿頭說起,軍監司有兩個空缺。
他勸魏松不如想想法子補了這個空:“雖然都是做黃門。
你别多心,在軍監司可比在寶文閣強多了。
”
軍監司屬于内侍省。
雖在前省,不如入内省那般與後宮親近。
但卻是陛下掌握軍隊的眼線。
樞密院也好,禁軍将領也好,全都得在軍監司留底。
确實是個好地方。
若不是之前與揚靈商議要走禦前的路子,魏松肯定當場應承下來。
顧及着之前的謀劃,他權且對吳殿頭說:“也不知好不好走,我得想想,也掂量掂量自己。
”
吳殿頭倒一片熱誠:“還有什麼可想的。
隻要你願意,哥哥我絕對幫你到底。
”
魏松仍是猶豫:“隻怕我資質不好,倒辜負了大哥一番美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