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菊一大早起來,梳洗了,穿上加厚的大棉襖,瞥見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又加了條灰鼠圍脖。
剛打開門,隻覺一陣冷風迎面撲來。
遠遠望去,天地間一片銀白。
她搓搓手,走到回廊下。
這雪想是下了一夜,地上積了一尺多厚。
一會兒又有得掃了。
正暗自歎氣,背後忽然被人拍一下。
她扭過頭,一見是魏松,皺了眉道:“好厚的雪。
”
魏松卻笑嘻嘻的:“押班叫我帶人去領木炭呢,跟我一道去罷?
”
“冷死了,我懶得動。
”
魏松拉着她:“成天在這小院子裡等着生根發芽啊?
走,走,跟我跑跑。
”
落菊拗不過他,隻得跟着走。
邊走邊問:“你這幾日還去看過揚靈姐姐麼?
也不知她怎麼樣,怪想她的。
”
“就上回和你一道那一次。
畢竟是那麼個地方,去多了也不好,不說給她找麻煩,對你我也沒好處。
”
“也是,押班也這樣說,私底下還囑咐過我要避嫌疑。
”落菊的口氣悶悶的,忽而又眨巴着眼睛,好奇道:“一樣的書閣,怎麼季英閣就比咱們這兒神秘那麼多?
”
魏松噗嗤一笑:“你來宮裡時間也不短了,怎麼這都想不透?
季英閣那是現今皇上的書閣,多少朝政大事得在那裡商量?
咱們這兒!
先皇都不知上天還是入地了,怕是隻有鬼神才稀得來。
”
落菊被逗得咯咯直笑:“回頭我告訴押班,看他怎麼罰你?
”
魏松立刻苦着臉求饒:“這話可不能傳出去。
”
落菊一臉得意:“不說也行。
這麼冷的天兒我實在起不來,明兒一早你去幫我領膳。
”
魏松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頭:“還真敢使喚我!
”
落菊嘻嘻一笑,又道:“不是就咱們倆去罷?
”
“那哪兒成?
”魏松說着朝右手邊看去,使勁搖搖手,喊到:“這邊,這邊,快點!
”
落菊便見四五個小黃門正一溜跑過來。
一行人這才成群結隊往外走。
出了寶文閣,繞過一片假山,再往右走有一條從北邊引過來的小溪。
水上一架石拱橋,頗有江南風味。
一行人年歲都不大,聚在一處,吵吵嚷嚷個沒完。
也不知是誰,突然指着橋下凍住的水面,叫道:“瞧,那底下紅紅綠綠的,像是有什麼東西。
”
幾人便一溜小跑,争着過去看到底是什麼。
跑在最先的那人突然一聲大叫,猛地回過頭來,面色發白:“像是,像是個人!
”
後面的人嘩一下圍上去。
隻見一個身穿宮裝的女人,發髻被一截樹枝勾住。
嘴唇青紫得可怕,一雙眼睛睜得溜圓,不甘心似的,狠狠盯着衆人。
然而卻是早沒氣的了。
落菊一看,吓得眼淚差點出來,抖抖索索扯魏松:“試茗……試茗姐姐……”
魏松也是心中大駭,一把将落菊扯到一邊。
見她仍是哆嗦着身子,怕得厲害。
他盡量壓下心中恐懼,聲音卻止不住地顫抖:“你和李二先回去,報告給押班,請押班處置。
我還得……還得,先取了碳來……”
說完,他見落菊愣愣的,呆着不動,顯然是吓狠了,便沖着一旁的人喊:“李二,過來,你先帶落菊回去。
别看了!
其他人,還是跟我走。
”想了想,又道:“王庭,你留下來看着。
”
那小黃門一臉苦色,連連擺手:“别,别,我不敢。
要不然叫……叫趙七和我一同守着。
”
魏松呸了一聲:“你這兒怎麼不怕呢?
!
行,行,趙七,你也留下來。
”
——————
領了木炭之後,魏松囑咐其餘人先行回去,他一個拐彎,趕忙跑去季英閣找宋揚靈。
時辰還早,宋揚靈才同衆人吃了早飯,正在書齋裡收拾。
王傳德剛剛派人來傳話,說皇上下了朝就要過來,叫早些準備。
宋揚靈挽着袖子在收拾書案,就聽一個小黃門叫她。
她快步走出來,放下袖子,笑着問:“怎麼了?
”
那小黃門朝外指指:“外頭有人找呢。
”
她還覺得奇怪,下着雪,大冷的天,誰這時候跑來?
一頭張望着,已經走了出來。
魏松望見她,使勁招手。
一待宋揚靈走近,急急忙忙拉着她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附在她耳邊,直接說:“試茗死了!
”
宋揚靈隻覺轟隆一聲,像是驚雷在頭頂炸開。
“就在書閣往右那條溪裡,是活活凍死的!
”他壓低了聲音:“雖然她害過你,可是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可憐得很……”
宋揚靈腳下一個趔趄,身形晃了晃才穩住。
面上似有愧疚之色,語氣着急:“你這消息可确切?
”
“怎麼不确切?
我和好多人一起親眼看見的。
這會兒估計已經有人去處理了。
唉……我覺着這事情蹊跷着呢,這麼冷的天,好端端怎麼可能跑到河邊去?
而且離燦霞宮那麼遠!
怕是……”
宋揚靈隻覺愧悔之情鑽心蝕骨一般,卻又掉不出一顆眼淚。
陡得一把抓住魏松的手:“是我害死了她!
”說完,又覺得她這愧疚矯情極樂:處心積慮地算計了,還做這副沉痛樣子給誰看?
魏松聞言大驚,呆呆地望着宋揚靈。
“我為了離間她和楚昭儀,故意在人前人後表示與她親厚異常,說我能來季英閣都是她的功勞。
我以為如此一來,楚昭儀懷疑之下定會将她作為棄子。
隻是沒想到,竟然要了她的命!
”她以為試茗之死責任全在她的離間之計,哪裡能想到還有一部分是因為試茗與長樂宮的關系敗露!
“這……”魏松一時語塞,竟連安慰的話亦說不出口。
他實在想不到這事情竟與揚靈有關!
而且從内心來說,他也覺得着實過了。
試茗是對不起揚靈,可不需要付出這麼重的代價!
也許揚靈本意并非如此,可試茗已經死了,人命關天啊!
魏松的沉默讓宋揚靈更為自責。
心裡堵得難受,追悔莫及似的。
不應該用此重計!
可是又不想哭。
覺得此刻就算哭,也是虛僞的,不懷好意的。
半晌,魏松才說:“事已至此,你也無謂責怪自己。
這宮裡,本就是弱肉強食。
她設計害你的時候,也該想到有報應到頭的一日。
這事兒,你萬不可再對任何人提起,我隻當沒聽過。
從此後,我忘記,你自己,更要忘記!
”
見宋揚靈沒反應,魏松不禁加重語氣道:“知不知道!
”
宋揚靈這才點點頭,語氣中有森然之意:“做也做了。
活一世,路都是自己揀的。
就算将來不得好死,我也認了。
”
“呸,呸,瞎說什麼!
真要有報應,那也報在楚昭儀身上!
畢竟她才是直接動手的人。
”魏松急道。
說完歎口氣:“我還要回去複命,就不多說了。
你也别多想。
”
說完,魏松匆匆忙忙地去了。
宋揚靈則轉身回屋,腳步看上去分外滞重。
——————
死了個宮女,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宮裡封閉,十天半月都沒樁新鮮事,又人多嘴雜,一出了人命大事,自然免不了說七說八的讨論。
不過一天功夫,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早已傳遍宮内。
可畢竟也隻是個宮女,哪裡有人真的關心她是誰?
為何而死?
她死了又有誰會傷心?
事情也鬧到了皇後跟前。
畢竟是後宮之事,如何處理還得等皇後發話。
楚昭儀淚眼婆娑地來到鳳銮宮,見了皇後,未語淚先流,半晌才哽咽道:“前兒晚上我心情不好,偏生她給我換衣服時又扯到了我頭發,我就打了她一下,說了兩句。
不曾想這個傻丫頭竟然大半夜一個人跑了出去!
這……都是臣妾造的孽……”
皇後勸她:“不懂事的丫頭罷了,不值當哭壞了你。
”
楚昭儀仍是抽泣個不停:“她跟了我這麼久,這叫我如何安心?
”
“主仆一場,也是情誼。
你便私人給她家裡送份奠儀,也就盡了情了。
”
楚昭儀仍是哭,哭得後背微微顫抖。
一則是傷心,一則是害怕。
這是她第一次惹上人命。
下令時隻覺得一股氣頂在兇腔,什麼都顧不上。
事後,卻怕得背上直冒冷汗。
一夜裡睡不着,耳邊盡是試茗求饒哭喊的聲音,眼前則是她灰敗絕望的臉。
楚昭儀抓着被角,睜大了眼睛,可是屋裡每一處似乎都是試茗走動的身影。
這冬天,似乎冷得過不下去。
皇後看着眼前哭得不能自已的楚昭儀,微微歎口氣,既唏噓,又有一種冰涼的冷酷。
人命嘛,說貴也貴,說賤也賤。
她隻道一句:“習慣就好。
”
雪地裡一具女屍,一雙合不上的眼睛,最終作為一場意外被處理了。
宮裡沸沸揚揚議論了好幾天,衆人也都說膩了。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熟料平地陡起波瀾。
一日,後宮妃嫔向太後請安時,齊昭容突然喊了冤。
她越衆而出,向太後、皇後道:“臣妾的清曠宮離後苑近。
那日夜裡,臣妾本已入睡,卻被一陣哭喊求饒聲驚醒。
當時還以為是自己多疑,可是這幾日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越想越覺得那聲音像試茗,凄凄慘慘,就像被用私刑一樣。
臣妾想來,那試茗雖然隻是一個宮女,卻也是活生生一條人命,怎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因此鬥膽向太後、皇後進言,還請徹查清楚。
”
楚昭儀登時就怒了。
嘩一下從椅子上立起,指着齊昭容怒到:“你……你,什麼意思?
!
你是想說我害了試茗不成!
”——可是這憤怒中參雜着恐懼、心虛,顯得底氣不足。
李賢妃在一旁閑閑開口:“琳琅妹妹何須如此動怒?
她許是得罪了别人也未可知,誰說就一定是你呢?
隻把她交好的人叫來再問問便是。
不如先從你宮裡的人開始,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