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
武英殿的屋檐在灰藍的天際劃出一道溫柔線條。
昨夜裡下了雨,才剛止住。
平整的青磚路上浸着水迹,眼色看着黑了一層。
若你将手探出滾邊繡紋衣袖,能感到一點點涼意。
早起的宮人拿着竹掃帚掃地上的落葉。
沙沙沙一陣響。
殿門邊依稀來了一個穿紫袍的身影。
前頭一個躬身的小黃門十分殷勤。
“今兒怎麼是你?
你師傅呢?
”丞相沈茂今日起得晚些,卻仍第一個進宮等待朝會。
前頭的小黃門立刻笑答道:“師傅今兒不得出來,領人在屋裡等長公主查問。
”
“好端端的查問什麼?
難道你師傅在外頭多讨了小老婆?
”
那小黃門急道:“沈大人又說笑。
”繼而壓低了聲音:“昨日尚儀局的彤史丢了本什麼冊子,雖說不是值錢的東西,也要各處查查去去疑。
”
沈茂為官多年,于宮中規矩亦是了解一二。
尚儀局的彤史記載的都是陛下臨幸之事。
當今是女帝,再無此類事迹。
丢失的自然是先帝或者先先帝的記載。
若是無意,誰會偷盜此類冊子?
他目光一轉,已權出輕重——若是有心,那就——别有深意!
他于宮中自有耳目,無需向小黃門打探消息,因此說了句淡話:“宮中貴重物品多,自然要小心為上。
”
——————
上完燈,從大門前的紅燈籠起,一路燈火延伸到二門内的各扇窗戶。
燭光熒熒,如銀河散落。
周君清用過飯,在正房前的小院子裡走了一圈。
今日雲厚,月光暗淡。
她正要回屋,聽見一陣靴子響,便在樹下站定了,朝石子甬路上望過去。
隻見來的正是陳紹禮,因此笑道:“今兒回來的晚些?
”
陳紹禮乍聽見聲音,卻瞧不見人,四下一望,才看見周君清穿了一身青衣,站在樹後頭,枝條繁盛的,煞是不好辨認,此刻看清了,立即笑道:“白日下過雨,仔細泥地上滑,等我來牽你。
”
周君清果然不動。
等陳紹禮走近了,将手伸過來,二人攜手朝屋内走。
陳紹禮便道:“今日沈丞相相邀,衙門事畢之後,好些人去他府上用膳。
我還是早走了的。
”他說着,伸手環住周君清的腰。
周君清往旁邊一讓,低頭笑道:“叫人看見。
”
陳紹禮動作快,倒是一把牽住了:“我自己的夫人,讓人看見又怎麼了?
”
周君清低着頭,隻笑,卻不說話。
雙頰一寸寸紅起來。
陳紹禮想到一事,忽然問:“你熟悉宮中掌故,可還記得太子出生那年的事情?
”
周君清一愣,情知陳紹禮不會無端端問起這事,便道:“發生何事?
”
陳紹禮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擡腳将前面的小石子輕輕踢開:“尚儀局丢了本冊子,是昭仁二年的。
”
“昭仁二年,是太子出生之年。
彼時,太子生母米氏已被打入冷宮,太子是在冷宮中出生的。
”
陳紹禮忽然側身,望着周君清,幽黑的瞳仁裡有言不盡的深意:“米氏在冷宮中住了多久?
陛下可曾去冷宮探望?
”
周君清擡頭迎向他的目光。
兩個人的身影倒映進彼此的瞳孔中。
她明白他的意思。
“米氏是昭仁二年被打入冷宮,我記得尚未開春,還很冷。
太子是年尾出生,就在過年前幾天。
算起來,時間是超過了十個月的。
但先帝是否曾去冷宮探望,此乃私密事情,我無從得知。
”
陳紹禮歎口氣,不再說話。
周君清是一點就透的人,便道:“謠言止于智者。
”
陳紹禮的眉頭仍放不開:“十月懷胎,可這日子如今說十月也成,說十一月也不為過。
自然謠诼紛紛。
而這世上從來不缺唯恐天下不亂之人。
”
“你也無需太過悲觀。
在朝為官的,自然要為往後幾十年打算,就算不考慮自己,也得為子孫後代的仕途籌劃,誰願意得罪繼任者?
”
“隻怕有些人心裡另有打算。
”
周君清明白他意有所指:“太子之位是早就定了的,二位皇子一則年幼,二則從未形成勢力,這時候掉轉陣營隻怕為時已晚。
”
一陣夜風來,刮得陳紹禮的聲音都涼透了:“怕隻怕,帝心生變。
”
——————
勤政殿的大門關得緊緊的。
槐莊、碧檀都隻在殿外候命。
楚易進去已有一個時辰。
可沒有一絲聲音傳出來。
宋揚靈低頭隻顧批閱奏章,冊頁嘩啦啦的聲音更顯殿内空寂。
南北九丈的正殿,立九根蟠龍圓柱。
堂堂七尺的楚易跪在當中,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酸麻之感從雙腿逐漸蔓延到全身。
起先身子還是挺直的,如今熬不住,漸漸矮下去。
可是最難熬的不是久跪的酸麻,而是陛下不發一言的沉寂。
像千鈞重的擔子壓在肝膽上,将他的膽氣一絲絲耗盡。
他知道遲早有一日會出問題。
隻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他一遍一遍擦拭掌心的冷汗,可是剛擦過,立刻又被浸濕。
好一陣再沒有冊頁的聲音。
宋揚靈盯着一本奏章,像是有什麼煩惱的事情。
她索性擱了筆,忽而問到:“還等朕親自問你麼?
”
楚易隻覺渾身一緊,可心裡頓時又一松。
好似那懸在頸上的利刃終于落下來。
他忙磕下頭去:“微臣愚鈍,但微臣辦差向來小心謹慎,實在不知哪一件有負陛下所托。
”
宋揚靈知他狡辯推脫。
向下掃了他一眼。
怒氣已然凝結:“太子與陳尚書私下往來,你未上報。
姑且算你一時疏忽,不曾留意。
太子自東郊回京,辦案之前密會長公主,你又不曾上報。
”
她盯着楚易的眼睛,一字一頓:“是你是老了,再難當大任?
還是你認為朕老了,要另覓新主?
!
”
聽到落後一句,楚易已是磕頭不止:“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他一張臉皺成一團,心驚之外,還有為難之色。
當初跟随宋揚靈是他自己的決定,隻因陛下雖為女帝,卻果決英明,是不讓先先帝的一代英主。
隻是,當太子由康來找他時,男人推杯換盞之間的豪氣與惺惺相惜,讓他又覺得這天下始終還是應該在一個男人手裡。
他雙眼一閉,又緩緩睜開。
喉結上下一滾,艱澀卻無畏地開口:“太子是陛下立的太子,是真龍皿脈,微臣對其多加維護,無愧于心,亦無愧于天下!
”
宋揚靈已然柳眉倒豎。
她登基數載,親政愛民,嘔心瀝皿打造升平盛世,想不到如此斐然政績之下,還要因性别而飽受成見。
楚易如此想,焉知别人亦不做此想?
“朕才是今上,是天命所歸的真龍天子!
”
“陛下是鳳。
”
“放肆!
”宋揚靈一手壓在桌案邊,大約是太用力,骨節處泛出青白色。
楚易已經豁出去:“微臣所言,乃人倫正道。
臣今日敢言,已不打算苟活人世!
”
宋揚靈卻突然笑起來:“朕不會處死你。
朕要你好端端活着,睜大眼睛看清楚天下萬民如何臣服于朕,而你口中的真龍皿脈又是如何将朕奉為天子!
”
楚易伏下頭去:“青史自有公論。
”
“是,青史自有公論!
”宋揚靈從容不迫地盯着楚易,她不相信一千年、兩千年後,還有人會因為性别而貶低一個人。
“你,告老罷。
”
——————
蔺桢查了一圈,并未查出可疑之人。
隻得将那幾日進出過尚儀局的所有人都提了來,各個分開,嚴加拷問。
後來隻問出一個禦藥院的小黃門那日形迹可疑,沒頭沒腦跑了來。
那小黃門被打得鬼哭狼嚎,一口咬定是來送藥。
禦藥院的押班卻又說那日并未派他送藥的差事。
兩下裡口供對不上,蔺桢便罰那小黃門在碎瓷片上跪了一日,又不叫吃飯。
便是鐵打的也軟了,當即便吐口承認偷拿了東西,後來一把火燒掉了。
蔺桢也知事情不妥當,可勞師動衆也查不出個究竟,隻得睜隻眼閉隻眼任那小黃門頂缸。
東西也不貴重,她便做主攆了那小黃門出宮。
事後知會宋揚靈一聲。
因這事情鬧得大,流言紛紛,蔺桢也聽見不少。
由康還心急火燎找過她一回,叫她勸慰住了。
事後再想想,她自己也有兩分動疑。
由康出生後,米氏就自盡了。
後宮中人,誰會在誕下皇子以後自盡?
更何況米氏生的是皇長子,就算在冷宮,熬到兒子成人出息,還怕沒有出頭之日麼?
她當日出宮嫁人,從宮裡帶了不少人出來,後來陸續打發了一些。
如今身邊還有一個老人,是服侍過她母後的,于宮中掌故甚是熟悉,便派人請了來說說閑話。
這個宮女因年老功高,早封了孺人。
如今算起來雖還是長公主府的下人,但孫子們早有了前程,她平日裡也都住在外頭自家府裡,不過三不五時來府裡請安。
這日來了,先行過禮,等丫鬟拿了腳踏,便坐下了。
她聽蔺桢問起米氏,因倚老賣老,講話便一點情面都不留:“老奴記得她,後來居然還做上皇妃了。
不是老奴說先帝不是,可哪家女子不好?
偏看上這麼個東西。
早先做宮女時,就不安分,同二皇子勾勾搭搭。
”
現在說起來,她還其得不得了:“那時,咱們皇後同陛下争了幾句,李賢妃又從中調三窩四,鬧得陛下一顆心全偏在她身上。
米氏那小蹄子年紀雖小,看人下菜碟,上趕着讨好李氏,哪隻眼睛将咱們皇後放在眼裡!
說不守婦道,那還真是她做得出的事情。
她都在瑤阆宮了,有個什麼内侍的,還為她奔走得不得了。
還有啊,老奴還知道這麼一件事情。
”
“何事?
”蔺桢不自覺連聲音都發緊了。
“老奴兒子不是在宮裡當侍衛麼?
米氏自盡後不久,老奴聽到他提過一嘴,守後苑的一個侍衛也不明不白死了一個。
當時看是不明不白,現在想來,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由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