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時分,宋揚靈沐浴畢,散着頭發站在廊檐下,一面等頭發幹,一面看宮女們上燈。
單她宮裡,大小宮女就有好幾十人。
這整個宮城裡,得有上萬人。
加之每日來來往往的朝廷官宦、皇親國戚,更是不可勝數。
進了宮城的人,大約都以為對這裡頭的發生的事有了指指點點的資本。
一人一張嘴,哪怕隻多添一個字,一樁事情,也能徹底走樣。
黑也能變成白。
由康的身世是近日宮城裡最熱烈卻又最隐而不宣的傳言。
單宋揚靈聽到的版本,已有五六個之多。
比戲台子上還熱鬧。
“陛下,怎麼站在這風口上?
風吹了腦袋可不是玩的。
”
宋揚靈一側頭,對上槐莊闆着的臉,無奈道:“你問她們,我才站了多少時。
”
“我不用問。
反正我見着的都有好一會兒了。
快進屋罷。
”
宋揚靈隻得随她進來,順口問了句:“由康今兒又來了?
”
槐莊點頭道:“來了,我按照陛下吩咐的,說身子不痛快,請太子先回了。
”
宋揚靈便不再說甚麼。
反正最操心由康皿統問題的,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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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一吹,果然厲害。
次日宋揚靈便有些頭重澀滞。
因第二日是中元節,一早定了她領宗室衆人去天慶觀拈香祭祖。
既然身體不适,她便不欲去,差人去宗正寺知會一聲。
她沒提讓誰代替她去。
因為已有常例,遇祭祀,但凡她不親臨,皆是由康代替。
隻是這回,宗正寺未按常例安排。
到午錯時分,宗正寺卿與梁河王一齊來了勤政殿。
梁河王是睿朝太*祖皇帝同母弟弟的嫡系,當日太*祖有令,封其弟為梁河王,世世享爵。
世襲罔替的爵位不多,因此梁河王一系在宗室中格外有分量。
到這一代,梁河王又任知大宗正事,可謂是宗親裡說一不二的人物。
兩人一路行來,宗正寺卿苦着臉,滿面無奈,顯是不情不願地來的,一面走,一面尤嘀嘀咕咕:“既然陛下龍體有恙,下官前去打擾豈不令陛下更加煩惱?
”
梁河王年近古稀,可是紅光滿面,健步如飛,精神頭倒比整日沉迷玩樂的後生輩還好。
他一開口,聲如洪鐘:“你少跟本王來這套。
本王堅持此次祭祀不由太子主祭。
你既不願意,咱們就去陛下跟前分證個明白。
”
“下官不是不同意,下官隻是擔心為這些許小事攪擾了陛下。
”
“哼!
”梁河王氣得吹胡子瞪眼:“你們怕得罪人,本王可不怕。
”
說話間,二人已到正殿門口。
待通傳畢,見到宋揚靈,宗正寺卿往邊上一讓,低着頭隻顧看鞋。
叫他說甚麼?
是,關于太子身世的流言确實滿天飛。
可陛下都沒說甚麼,哪輪得到他擅自議論?
以後還見不見太子了?
梁河王可不一樣,到底是姓蔺的,年紀輩分又擺在這裡,說話再難聽誰還能把他怎麼樣?
總之,他打定了主意,由梁河王同陛下說去,隻要陛下開了口,該誰主祭就誰。
他照辦就是。
梁河王也不等他開口,行過禮,直接向宋揚靈道:“明日祭祀,依老夫所見,太子恐怕不适合主祭。
”
宋揚靈沉吟一下,明知故問:“但凡朕不去,往常都是怎麼辦的?
”
宗正寺卿才道:“陛下不親臨,照常例都是太子代替。
”
梁河王哼一聲,搶着道:“眼下可不是能夠照常例的時候。
二皇子已到舞勺之年,老夫認為讓二皇子主祭更名正言順。
”他雖未點破,明裡暗裡都是指由康恐非先帝皿脈。
宗正寺卿哪裡還敢說話。
恨不能縮在一處别叫陛下看見他。
偏生宋揚靈又點着名問他:“愛卿,可有此例?
”
宗正寺卿無奈,偷眼瞥了梁河王一回,見他圓睜了雙眼正瞪着自己,不由心頭一跳,聲音越發磕巴了:“前……前例是有的。
但皆是陛下、太子不能親臨,或東宮之位空懸……”
他話尚未說完,梁河王已經等不及打斷:“長幼固然重要,也得姓蔺!
否則祭的誰家列祖列宗?
”
這話就難聽得很了。
宋揚靈登時變了臉色:“放肆!
此等閑話,豈可胡言亂語!
”
梁河王也自知冒撞了,趕緊屈膝行禮:“老夫不是有意沖撞陛下。
隻是明人不說暗話,如今外頭流言紛紛,傳成什麼樣子,想必陛下和祁大人都有所耳聞。
并非老夫鄙薄故人,但米氏生前确實風聞不雅,不然何至于遭受冷宮之禍?
皇室皿脈,茲事體大!
”他說着,竟半跪下了:“甯肯猜錯,不能放過呀!
”
宋揚靈聽了,歎口氣,臉上怒意漸漸褪去。
她示意梁河王平身,才溫言道:“誠如叔父所言,皇室皿脈,茲事體大,若無真憑實據,僅僅因為捕風捉影的流言就三人成虎,豈不草率?
既然流言紛紛,此次祭祀,便由八王叔代為主祭,你看可好?
”
八王爺是先先帝的親弟弟,由他主祭,也未為不可。
宗正寺卿巴不得事情早有結論,立即道:“陛下聖明,如此甚好。
”
梁河王也挑不出錯處,隻得答應。
說完正事,二人又問了一回宋揚靈的病情,方才告退。
經過這一番周旋,宋揚靈更覺疲累,靠在榻上,便有些昏昏沉沉。
槐莊本就在一旁伺候,此刻見了,忙上前道:“陛下,還是進寝殿正經睡上一會子罷。
便是梁河王再來,奴婢也一定都給攔下。
”
宋揚靈扶着她的手起身:“你哪裡攔得住他?
别看他說得義正言辭的,他親外甥女是二皇子的生母。
由康出身成疑,無異于天上掉餡餅,他焉能不要拼命抓住?
”
槐莊不敢妄議朝政。
陛下說,她便聽着,并不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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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康一知道中元節主祭不是他,尋思再三,自覺丢不起這個人,次日便推病不去。
到得這日,天慶觀裡滿滿當當擠滿了宗親。
八王爺主祭,二皇子獻祭,太子由康卻不見蹤影。
祭祀雖然重大,在場諸人幾乎無人心思在祭祀上。
人頭攢動中,多少人交頭接耳,私語紛紛。
昨日梁河王同陛下據理力争之事也不知怎的流傳了出來。
流言迅速發了改變。
已經沒有人再關心太子出生的蹊跷,仿佛這已是闆上釘釘的醜聞。
現在,人們關心的是太子出生不明,太子之位幾時廢黜?
想京郊争地之案後,由康因秉公辦理,為民請命,聲望之盛,俨然他日明君架勢。
而僅僅一月之後,他的太子之位已在流言中風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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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桢今日沒去東宮?
”
“說是長公主進宮之後,太子着人來請過。
但長公主借口推了,與幾位诰命夫人用過宴席便出宮回府了。
”
宋揚靈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蔺桢從來不是心意堅定之人,這一點她是早就知曉的。
“這是今日新換的胭脂?
”
槐莊忙揭開影青牡丹花蓋,露出裡頭紅豔豔的胭脂膏子。
宋揚靈打眼一看,襯着白瓷,那胭脂豔得仿佛要燒起來。
她順手拿起一根發簪,挑了一點,稍一湊前,便聞到撲鼻的清香。
輕而不浮,冶而不妖。
“是比以前的好些。
”
槐莊早前已和碧檀議論過這胭脂,此時不再新奇。
倒是記挂着另一樁事情,想了再三,終是開口:“奴婢聽說”,忍了忍,才接着道:“孟将軍回來了。
”
宋揚靈一愣,慢慢放下簪子,手卻未離開:“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麼?
婉琴沒了,他扶靈回鄉,上過奏本告假的。
孟家祖墳在江淮,應是直接往南了。
”
“奴婢是聽說他回京了。
”
宋揚靈手上一顫,那簪子便從案上一路滾下來,落在她剛換的月白亵衣上,畫了曲曲折折嫣紅的道子。
一道道,像貓抓過的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