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莊帶人來到東宮,卻并未見着太子。
宮裡人說,剛急匆匆換了衣裳去後宮了,也沒說清楚到底何事那樣忙。
她低頭一想,後宮那麼多處宮殿,隻怕一時半會找不着,于是回身囑咐小黃門:“你先趕緊回陛下就說太子去後宮了,我這就去裡頭看看。
”
小黃門應聲而去。
槐莊則帶人調轉方向往後宮走。
她估摸着太子無事也不進去。
今兒長公主進來,沒準兒是讓長公主給請去了。
遂帶人先往今日長公主宴客的芳椒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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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韋夫人與蔺桢等厮見過,又見蔺桢說話爽快,着實會待人,方才緊張一掃而空。
正拉拉雜雜說望樓諸事。
因宋揚靈處理國事已經忙不過來,後宮又沒個得力的人。
如今蔺桢雖不住宮裡了,卻幫着管後宮迎來送往的事務。
她今兒一聽見要見的這韋夫人是打從望樓來。
不知為何,心裡陡然咯噔一下。
眼前猛然就跳出了孟昱的臉。
劍眉,狹長而精光四射的眼睛。
五官眉目,就連表情,都似從未遠離,清晰得毫發畢現。
女人間談話,不出三兩句自然而言就談及家長裡短。
韋夫人歎口氣:“整個王城,見不了幾個漢人。
孟夫人就與我最為親厚,我倆之間,什麼話不說?
她罷,我真不知該怎麼說。
說命好,又怎會失了雙眼?
到現在未有一子半女。
說命不好罷,偏偏有個人物、家私都那麼出挑的孟将軍對她一心一意。
”
蔺桢故意擡起頭,鼻子裡輕輕哼一聲:“嗷?
孟将軍待她很好麼?
”
“好!
好得不得了!
孟夫人身子不好,自打來了望樓就沒斷過病,孟将軍請醫延藥,百般費盡心思。
我不是說夫人沒有子息麼?
就連她勸着将軍收小,将軍還不肯。
”
這一點,蔺桢就不懂了。
她認定孟昱其實心系宋揚靈。
可她也不難理解孟昱娶了周婉琴。
男人嘛,總歸是風流的。
像從前,李伯川對她,恨不能将心剖出來,可還是跟家裡丫頭不幹不淨。
還有杜青,仰仗她做個富貴閑人,在家裡對她也是千捧萬捧,可在外面包歌妓的事也沒少幹。
于是嗤一聲笑道:“哪有不偷腥的貓?
男人嘛,在外頭的事情哪能全讓女人知道了?
”
韋夫人拍着兇脯保證:“我也疑心過,但這都是我們家老爺跟我說的。
憑他再怎麼掩飾得好,難道在同僚前也藏得住不成?
”
蔺桢正欲說話,瞧見她的貼身丫頭過來,像是有話要說,便點了下頭。
那丫鬟道:“公主,槐莊姐姐在外頭求見。
”
她擡頭往外一瞧,隻見簾子後隐約有個女子身影,立時笑着道:“還用得着你通傳?
趕緊請進來,灌她兩杯酒才能放她走。
”
那丫鬟一笑,便施施然出去請。
雖蔺桢一道的兩個後宮妃嫔都趕緊站起來,幫着調派桌椅。
韋夫人聽見丫鬟說“槐莊姐姐”,心道應該不是妃嫔皇親之流,但長公主又表現得這般親熱,那二位貴人更是親自站起,地位應該不一般。
于是也站了起來,雙手交握于身前,微微低下頭。
聽見一陣腳步聲響,她連忙打眼一瞧,隻見進來的人,衣飾也不比貴人們差。
槐莊先趕緊向蔺桢見禮——她倒是坐着受了;接着向二位貴人見禮——都不受,上前來拉着槐莊的手平拜了拜。
蔺桢在一旁向韋夫人笑道:“這是陛下身邊的掌事女官,叫槐莊。
”
槐莊又向韋夫人行了一禮:“前兒就聽陛下說起夫人今日進宮,不想有幸能見上一面。
”
“不敢當不敢當。
”韋夫人也不敢受,趕緊還禮。
蔺桢笑着問:“什麼風把你給吹了來?
既來了,可不是那麼容易脫身的。
”
槐莊趕緊笑着道:“陛下宣太子呢。
我找到東宮沒見着,尋思今兒長公主宴客,太子約莫是來了。
”
“真是不湊巧,來是來了一趟。
聽見沁柔去找他,怕是又回東宮了罷?
”
槐莊不禁也笑:“今兒可有的冤枉路走了。
”
“急什麼?
叫别人去找,你陪着咱們樂一天。
我還叫了人唱戲,一會兒就出場。
”
槐莊便道:“今兒真是沾了夫人的光,我先敬夫人一杯,再敬公主。
”
小丫鬟聽她如此說,便去那酒盞倒酒。
槐莊回身囑咐了跟的人一回。
那人便去了。
她在下首坐下,陪着喝了一會兒,到底尋個理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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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再回到勤政殿,果然已有内侍從東宮找到由康。
宋揚靈吩咐完事情,聽見由康說蔺止和沁柔都在東宮等他,便放他去了。
待太子退下,槐莊才入内回話。
宋揚靈見她臉頰微紅,笑問道:“長公主又留你喝酒了?
”
槐莊捂着臉道:“才喝了一點子,就把臉給紅了。
”說着,又道:“我到的時候,長公主正同韋夫人說話,看樣子敷衍得她甚是開心。
”
“這幾年後宮一應待客之事都是蔺桢在管,人情功夫見長。
”
槐莊不禁笑道:“若非這樣,長公主如何在皇室宗親裡樹立這樣大的威風?
”
“她身份本也貴重,到底是嫡出的。
再則先帝留下的這幾個妃嫔,實在沒有能堪大任的。
我一個人朝廷後宮的,也顧不過來,确實需要她。
”從前做女官,當皇後,總是在争權,總是覺得被壓制。
那時隻想要是當上皇帝,生殺予奪的大權在握,總不再需要争鬥了吧?
結果登基做了皇帝,才發現并不是這樣。
朝堂上要與大臣争,後宮裡要與主事的争。
權力就像一陣風,一團雲,覆蓋在每一個人頭上。
她想擁有更多,就得讓别人拿的更少。
然而,它,終究不會隻在一個人手裡。
槐莊想起一事,便道:“我剛進芳椒堂時,聽見長公主和韋夫人在說望樓的事。
說孟夫……”想想這稱呼怕刺到宋揚靈,趕緊改口:“周氏身體不好,一直在生病。
”
宋揚靈想起前事,自覺有愧,脫口問到:“可是眼疾?
”
槐莊心裡也沒把握,但見宋揚靈擔心,知她意思,哪敢含糊,趕緊道:“這倒說不是。
大約是水土不服,又思念故土罷。
”
宋揚靈這才無話。
又想起比自己小那麼多的米紫篁都已過世,看來自己這一輩人不知不覺也都向黃土邁近了。
她是否也會像蔺常一樣,突然疾病加身,一夜暴斃?
!
想到此,不禁後背一涼。
難怪蔺常那時突然信道,每日催人煉制仙丹。
大約那時就已經身子不妥,卻一直不肯表露分毫。
她不信佛也不信道,深知每日别人口裡叫着萬歲,卻沒人真的能萬歲。
生老病死面前,衆生平等。
她見過生死,甚至親自要過别人的命。
她不怕死,隻怕死前遺願未了。
可她權力登頂,又還會有何遺願?
她眨了眨眼睛,不願再在這些虛無問題裡糾結,隻道:“孟昱是個有擔當的,不會棄她不顧。
自然請醫延藥,精心照料。
”
“是,韋夫人也說了,孟将軍很費心。
”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宋揚靈神色,一時卻看不出什麼,又擔心繼續這個話題會惹陛下不高興,忙轉話鋒:“各宮要裁撤添補的人,都列了名單上來了。
碧檀收在宮裡,等陛下過目。
”
“東宮有單子嗎?
”
“東宮的人因沒有年歲太大的,此次無人。
”
“微霜在東宮雖然妥當,但到底是長輩了,跟太子有隔閡。
添幾個信得過的,又跟太子差不多年歲的過去罷。
”
“是。
”槐莊自然不會傻到去說好端端無需添人。
太子由陛下一手養大,感情自然是深厚的。
但在這皇宮裡,若凡事隻講感情未免不牢靠。
她接着道:“挑好了人,奴婢帶來給陛下先過目。
”
宋揚靈點點頭,又問了一句:“由儀的孩子要滿月了罷?
”
“就在下月。
”
“你派人到金府說一聲,滿月那日,我同由康一起前去恭賀。
”
槐莊一愣,繼而笑道:“這可得大費周章了。
陛下好給金府臉面。
”
宋揚靈笑笑:“由儀那孩子性子弱,得給夠臉面,才顯出她的身份。
”初時,為由儀定親時,她也猶豫過。
孟昱一走,她在武将中并無親信,若能借聯姻籠絡倒是一個法子。
但再想想,由儀性格柔弱,活脫脫一個蔺枚。
怕她嫁了去,非但降不住夫君,還怄氣吃苦。
到底是一輩子終身大事——她自己吃過虧,不忍見一手帶大的由儀再吃虧,到底挑了一家不那麼顯赫的文臣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