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周婉琴就後悔了。
一顆心像要從腔子裡跳出來似的。
她擡手擋在兇前,拼命捂住。
要是孟昱告訴她,“是的”,該怎麼辦?
她下意識地偏過頭,脖子拉得老長,恨不能立時逃出去。
外頭又起了狂風。
嗚嗚呼嘯,如長鞭抽打空氣。
屋子裡終于響起人說話的聲音。
是孟昱。
語調波瀾不驚:“你要是實在喜歡小孩子,就抱養一個罷。
”
周婉琴蓦地松下來,又一愣。
回思一想,隻覺他的輕松掠過帶着敷衍逃避。
突然又生出不甘心,正欲再說,卻被孟昱搶先:
“還有,以後我不請,你不要主動過來我這。
”
周婉琴隻覺一陣陣委屈和恐懼襲來,已到嘴邊的話全數吞了回去。
嘴角止不住地抽動。
如果以後孟昱不來看她,那他二人是否盡管同屋檐,卻終身不得相見?
她慌亂地哭。
但因為眼傷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我……都是我的錯……下回我不會再這樣了……”
見她這樣,孟昱忍不住一心軟。
眼前的她着實可憐。
自己從未為她做過什麼,甚至對她也無半點情意。
然而卻讓她她落得雙目失明,背井離鄉不遠萬裡追随來此。
想到這裡,又無端生出煩躁。
自己何其無辜!
他何曾要求她為自己做過一丁半點事情麼?
他甚至不太記得她。
憑空裡她就跳出來,帶着因自己而雙目失明的凄慘,成為這一世棄不掉的責任。
燭火映照下,孟昱的臉色格外陰沉。
他不需要看,也能想象出周婉琴現在的神情何等凄楚。
她到底是個可憐人,他不忍心惡言相向,因此道:“你無須如此謹小慎微,杯弓蛇影。
我說過你是我孟家的夫人,你就安安心心坐穩夫人的位置。
至于我的私事,你無需操心,亦操心不過來。
”
周婉琴嗚咽着,連連點頭。
就像有一根繩子在拉她的脖子。
孟昱看她神情恍惚,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沒。
又道:“我方才說你可以抱養孩子是真心的。
這樣也好,既是功德,又能讓你有個寄托。
”他頓了頓,又勸一句:“求不得已經是苦,若再放不下,更是自苦。
人生苦短,自己都不給自己一條生路的話,難道還仰仗他人施以援手?
我說一句實在話,愛而不得的人不值得你一片癡心。
”
周婉琴聽出孟昱的意思,是勸自己别再在他身上浪費感情。
她勉強地讨好一笑,鼻音不減:“你不是我,不知道我的感受。
你是戰功赫赫的大将軍,楊國威,振家聲。
即便有些不如意,仍有不世功勳,是萬千人都得仰望的英雄。
可我,隻是罪臣之女,地位低微的小小宮女。
我這一輩子,若說有點什麼不一樣的光彩,得到别人矚目,都因你而得。
今晚,你說的這些話,已經值得我這一世。
”
她說得決絕,心裡有一個地方卻好像越來越空。
大半輩子都過去了,不該做的也做了,不該付出的也付出了。
現在才說不值得,那這輩子豈不都成了笑話一場?
她冷得渾身一哆嗦,不敢深想。
孟昱心道果然執念最難勘破。
他勸周婉琴容易。
可是他逐日裡飲酒跑馬,射箭揚鞭,于無人處又何曾敢扪心自問:“放下了麼?
”
往事曆曆,如淩遲極刑。
“夜深露重,我叫人送你回去。
”
——————
韋明德因在望樓太久,如今要回中原,自然有家下人要打發,還有無數資産亟待處置。
足足忙亂了大半年,才終于踏上回程。
一路又走了小半年時間。
等回到京城,已是第三年開春。
他從前在京中置的宅子倒還在,隻是宅院太小,又年久失修,少不得還得休整一番。
加之他離開太久,京中故舊早已寥落,無投奔處。
是以一家人隻得在報國寺暫住。
剛安頓下來,他便去兵部報道,等接下來安排。
熟料第二日傳來莫大之喜,陛下竟诏他進宮面聖。
更難得的是,還令他帶夫人一道,入宮領宴。
别說韋夫人從未進過皇宮,就是韋明德,也是第一回入宮面聖。
二人一大早就來至南華門外等候。
韋夫人又想端端正正坐着,以顯示見過世面;又忍不住探頭探腦四處打量。
好容易等到散朝,便有内侍滿面笑容地來請。
韋明德立時站起來,口中連聲道:“不敢勞動。
”韋夫人也跟着站了起來,在一旁低聲附和。
“将軍、夫人太客氣,折煞小人。
二位請随我來。
咱們走右手邊進去,到裡頭,自然有宮女再來接夫人。
”
韋夫人一驚——深宮内院,氣相莊嚴,不免讓人膽怯。
若夫君在身旁還好,若不在,她一人進去見陛下,一不小心出乖露醜還在小處,沖撞了陛下可不是玩的。
她禁不住拽緊了韋明德衣襟,問:“我們不在一處麼?
”
那内侍笑道:“自然不在一處。
将軍随小的去勤政殿面聖。
夫人則入後宮。
夫人放心,一應宴席玩樂自有長公主招待。
”
韋夫人聽了吞口唾沫。
長公主!
雖不是見陛下,但長公主也不是等閑能見的尋常人物。
緊張之情一點都不曾緩解。
可人都到此了,總不見得不進去罷。
隻得硬着頭皮往裡走。
一行人過了南華門,已經可以隐約望見皇宮景象。
隻見重檐疊嶂,不知幾多宮殿。
又有綠樹繁花,樹蔭咋地。
日頭已起,映着琉璃瓦,白玉牆,真正氣象逼人。
韋夫人忍不住悄聲對韋明德道:“這比望樓王宮不知氣派了多少。
”
韋明德掃她一眼,示意她噤聲。
旁邊早有小黃門聽見了,低着頭與旁人擠眼一笑。
不多時,已到東升樓附近。
果然有身着錦繡的宮女列隊等候。
韋夫人隻得去了。
韋明德則與内侍繼續朝勤政殿的方向走。
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才到。
領路的内侍便小跑着上前,找了個神情驕矜的内侍,不知低頭說了些什麼。
那内侍朝這邊望一眼,才轉身而去。
到殿門口卻不直接進去,等了會兒,也不知怎的,走出個滿頭珠翠耀眼的宮女。
那宮女點點頭,不知說了一句什麼。
傳話的内侍才跑下丹墀,過來說:“快請罷。
”
韋明德慌得扯了扯衣襟,腳下絲毫不敢遲滞。
——————
殿内寂靜無聲。
韋明德弓着身子,壓低頭。
雖不敢四處亂看,卻忍不住餘光瞥了一個來回。
隻見殿前一溜雁翅列了數個宮女,底下廊柱邊又站了好些。
這些人皆屏息凝神,莫說咳嗽之聲,就是連呼吸聲都差點聽不見。
他趕緊上前行了大禮。
“平身罷。
”
一個略有些低沉的女聲。
韋明德這才直了身子,擡起頭,終于看見傳說中的女帝了。
穿龍袍,戴冠,臉如白玉,眼若清水。
目光倒是溫和。
可不止何為,他突然心生畏懼,好像什麼想法都逃不過那雙眼睛。
他一面口中說:“多謝陛下,”一面低下頭去,不敢與宋揚靈對視。
“聽聞你一路走了一年多,路途勞頓,連日辛苦。
回京以後一切可都安頓妥當?
”
韋明德不敢提在望樓處置家産耗費時日,便說:“因攜妻帶子,路上破費周折,才耽擱了這麼些時日。
仰賴天恩,總算平安到達。
如今借居在報國寺,待舊日宅子一收拾好,便搬過去。
”
“若有不便之處,盡管向兵部提說。
你在外多年,聯絡望樓有功,如今回朝自當以英雄論。
”
韋明德聽了心熱不已:“末将愧不敢當。
陛下如此擡愛,末将實在無以為報。
”這是虧得他也還又良心,不忘拉上孟昱也來領個功:“若說有功,孟将軍才是真正有功。
孟将軍揚我國威,引得西域諸國無不拜服。
”
宋揚靈已有準備韋明德會提到孟昱,因此并不驚奇。
隻感到心裡生出一股歡喜,為誰驕傲似的。
她輕笑着點頭:“你們在外皆不容易。
”說完,又問了一回安士圖年紀,誰人承襲王位的問題。
韋明德都一一答了。
末了,宋揚靈便令人将韋明德帶至偏殿賜宴。
她過去隻敬了一杯酒就罷了。
韋明德沒想到所謂賜宴就他一個人。
自然有些索然無味。
但一尋思陛下賜宴,不過是個臉面,難道還認真為吃這頓飯不成?
想到此,舉箸将每碟菜肴細細嘗了,又來回幾遍地背誦,以便他日吹牛。
宋揚靈出了偏殿之後,回思韋明德方才所說,心道如今西域局勢平穩,又有孟昱坐鎮,倒是可是鼓勵幾地通商。
想了一回,便吩咐人叫由康來勤政殿。
由康年紀漸長,将來自是要治國的,若隻聽夫子教導可不夠,須得一件件事情曆練出來。
鼓勵通商之事正可交由他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