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琴後事畢,孟昱即刻領問劍幾人回望樓。
孟昂本欲挽留,奈何孟昱執意如此。
且孟昂亦知自揚靈姐去後,大哥一腔心事無處發洩,說是回望樓,其實不異于自我流放。
他亦無從解勸起,隻得答應了。
孟昱一行皆是男子,輕車簡從。
不過月餘已到涼州地界。
這一路上,問劍幾乎不曾聽過自家将軍說話。
整日陰沉着臉,也無心飲食,隻埋頭趕路。
人倒日漸消瘦了。
正是晌午時分,一行人到了青禾鎮。
問劍往來多次,知曉出了青禾鎮就再無漢人村鎮,不說吃不上家鄉美食,就是尋摸口吃的也不容易。
因此道:“将軍,出了鎮子就再無打尖的去處,不若在此處用點飯食?
”
他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觀察孟昱神情。
見自家将軍不說話,忙又道:“就算趕路不吃,也得備點幹糧和水。
出了關。
戈壁荒漠的,沒個人家,得鬧饑荒。
”
聽見此話,孟昱才點點頭。
青禾鎮唯有一家杏花樓最為繁盛,是往來客商歇腳打尖之處。
孟昱一行人自然往此處來了。
到得門首,孟昱隻說買了就走,不做停留。
問劍卻翻身下馬,一手拉了自己坐騎的缰繩,另一手将孟昱□□寶馬的缰繩也拽住,笑着道:“将軍,馬也得歇歇腳,吃點草不是?
不如就下馬來略坐坐。
喝盞茶也好。
”
孟昱低頭想了想,今日天不亮就趕路,一路飛奔至此,衆人确實辛苦。
便道:“此處既是出關所在,一去又得背井離鄉,就稍事休息罷。
”
衆人聽說,不禁喜上眉梢。
一擁入内,找了張二樓靠欄杆的桌子,便一疊聲叫小二點菜。
孟昱于吃喝不上心,由着下屬們自在點菜。
他隻吩咐叫快上壺酒來。
他本不是好飲之人。
自揚靈駕崩,一連數夜阖不了眼。
沉沉暗夜,眼前皆是往昔畫面。
有時甚至忍不住想,若是雨夜那晚,自己見她一面,依她所言,就此留下,是否就不會造成此果?
一念即此,心如刀絞。
唯有濫飲,醉中忘卻身前身後事。
依稀還是舊日模樣。
他獨自喝悶酒。
衆人見了,皆知将軍自離江淮後便滿腹心事,混似變了個人般。
都不敢勸,隻小心注意着。
席上正沉寂間,旁邊一桌來了幾人坐下。
皆做客商打扮。
那幾人顯然是店裡熟客,也不叫小二,而是直呼其名:“小柱,新鮮的肉菜看着上幾盤。
”
那小柱提了壺茶,滿面堆笑地過來了:“張爺,院裡恁多貨物,這回又要發财了。
”
被喚作張爺的嗤笑了一聲,道:“你這般機靈,跟着爺去做生意罷。
管保二年就娶上新媳婦。
”
小柱笑道:“借您吉言,掌櫃的正要給小的說親。
”
邊上忽一人作勢扯小柱褲裆,大笑道:“小猴兒,爺瞧瞧你幾把毛長全了沒?
就說上媳婦了?
”
小柱急得忙掩下身,笑道:“爺何苦打趣我?
”
那人笑着松了手,忽而眼珠一轉。
一雙細眼越發叫肉擠得隻剩下兩道縫。
他壓低了聲音道:“我問你,我們走前瞧見的那娘子可還在客棧住着?
”
小柱一聽就知道說的是誰了。
約莫兩月之前,正是倒春寒,凍得人耳朵差點掉下來。
店裡生意也正冷清。
不成想一日卻忽然來了個婦人要投店。
獨自個兒,身邊一個人也沒帶。
投親不像投親,說是做生意也不可能。
這就稀奇了。
那婦人要了間上房住下。
衣飾倒十分樸實,荊钗布裙的,像是尋常人家出身。
隻是一張臉實在好看。
看着依稀是有了年紀,卻比鎮上十□□的小娘子還好看。
她住店以後,等閑不出門。
隻偶爾出來過幾次,店裡客人見了紛紛打聽其來曆。
方才問話的李全就是那時瞧見上了心。
出關一趟,折騰了月餘,還放不下。
小柱遍也壓低了聲音:“早不住了,在鎮東頭賃了所小小房屋住着。
”
那張爺也忍不住好奇:“到底是個什麼來曆?
”
“講一口官話,說本來是京城邊上的莊戶人家。
丈夫亡故了,因無子女,不被夫家所容,來尋娘家親戚的。
”
“嗤--”李全輕蔑一聲,道:“這青禾鎮能有多大?
尋甚麼親戚,尋了幾個月尋不着?
”
小柱忙擺手:“不是我們鎮上的,說也是常出關行商的,所以來此處等着。
”
“這話也隻好哄你們。
”那張爺高深莫測地笑了。
小柱着急問道:“張爺瞧出什麼了?
”
“那日我們都曾見過的。
穿的是窮酸些,可一張臉養得比花還嬌,手又那般細嫩,哪個莊戶人家養得出這等全須全尾的婦人?
不定是哪家大戶的妾侍逃脫了。
”
“到底是京城邊上的,就嬌慣些也未可知。
幾位爺也是走南闖北的,打聽着有了消息不也是功德一樁?
”
“喲,小猴兒,幾時這等慈善起來?
莫不是你已經嘗着那婦人的好?
”
“小的是個什麼東西?
爺又說笑。
”
那李全早存了心思,借話趕話:“我知她必定托你們打聽來着。
你就去給她回話,說她李家哥哥聽聞後着實憐憫。
索性我也是行商的,就同她娘家親戚一樣的。
隻要她願意跟我走,我待她總比親哥哥還親。
”
這話污穢,一旁衆人聽了不免齊聲笑起來。
此時,問劍已喂馬回來。
聽了這席話,悄聲向孟昱道:“離京時,小的聽說馮将軍家就有妾侍走失,莫不就是逃到這兒來了?
”
孟昱盯了他一眼:“多事!
”
隻聽那頭又道:“小柱,你李爺對這娘子可是上心得很,要是做成了這事,别說一個媳婦,再幫你娶七個八個,你李爺也不會推辭的。
”
張順因販賣之事需多仰仗李全,因此有心做成以得個人情,遍一本正經沖小柱道:“别聽他們胡扯。
你去請了那位娘子過來,就說我們是常出關的客商,聽了她的遭遇,有心相幫。
請她來細說說她娘家親戚的景況,我們才好打聽。
”
那李全一聽,笑得合不攏嘴:“還是大哥周全。
小弟敬大哥一杯。
”
孟昱一聽,就知這夥人另有所圖。
他雖不欲多管閑事,但素來不是袖手旁觀之人,因此壓低了聲音對問劍道:“我下去看看馬。
等陣那婦人若真來了,你見機行事,也别讓可憐之人更可憐。
”
“小人知道。
”
孟昱便下樓去了。
那青禾鎮能有多大?
等孟昱再回來,問劍忙迎上去,悄聲道:“那婦人設了托辭,倒不曾過來。
”
孟昱低聲說了句:“是個警醒之人,難怪能從京城一路至此。
”說畢又道:“馬也歇夠了,就起身罷。
”
說話時,他并未坐下。
而是靠欄杆立着,漫不經心望着街上往來之人。
目光裡空落落的。
衆人酒足飯飽,皆起身收拾。
孟昱正待轉身,目光掃過街對面,整個人突然怔住了。
一步也邁不動。
那邊綢緞坊的廊檐下立了一個婦人,正跟一個領着個十來歲小姑娘的婦人說些什麼。
她穿一身竹青布裙,挽了發髻,插一支泥金簪子。
看上去三十出頭年紀,膚色白皙,鼻子挺而秀,一雙眼睛……
他永遠不可能忘記這雙眼睛。
起初是寒冽卻清澈的。
笑時有一望到底的歡喜。
後來眼裡漸漸添了東西。
眼光一轉,不怒自威。
再後來,那雙眼睛,就連他,也看不透了。
冷若寒星,藏着一整個銀河。
孟昱聽見身體裡一寸一寸發僵的聲音。
又轟然一聲全都裂了。
分明是她!
可心下惴惴。
生怕此刻認定了是她,一轉眼又發現不過是一場空。
問劍一行人正要走,卻發現将軍并未動身,不由得回身道:“将軍,不走麼?
”
“今日不走了,你等去挂幾間上房。
”
話音剛落,孟昱早一陣風似的去了。
問劍狠命眨了眨眼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回過神來,見自家将軍早沖進了對面綢緞坊。
這更不懂了。
孟昱一腳踏進綢緞坊,隻聽得掌櫃的笑呵呵道:“聽說不多日就要進宮啦。
是該好生做身衣裳。
大娘放心,料子一定給你算便宜點。
”
孟昱左右一回顧,卻不見方才所見之人,急得沖口而出:“方才那穿竹青的婦人呢?
”
掌櫃的,領小姑娘的婦人皆詫異回頭。
還是那小姑娘口快,朝外一指:“說是要尋人,往城門去了。
”
孟昱不發一言就往外跑。
晌午已過,趁便溜号的守城士兵都回來了。
間或也挑幾個看不順眼的商販盤查一番。
因往來者衆,不堪等候,抱怨的,催促的,閑聊的,不一而足。
倒比杏花樓裡還熱鬧幾分。
隻是人頭攢動之中,隻見男子,不見一個婦人身影。
倒是城内,幾個賣花的貨郎擔前立着幾個婦人。
可也都不是她。
難道又是幻覺一場?
周圍人聲越發喧嘩,如鼎沸相似。
孟昱覺得自己就像被投入鼎镬之中。
周身先是發冷,再熱。
心内如煎。
他腰中挎着長劍。
右手習慣性地握住劍柄。
多少次,上陣殺敵,面對漫山遍野的鐵騎,隻要握着劍,心底便騰起豪氣萬千。
可現在,他慞惶四顧,隻剩茫然。
像是極不甘心地再一回首,他望了望城門一眼。
城門上,一個身穿竹青的婦人,正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那眉眼,像是從心底裡長出來。
青筋從他緊握劍柄的手上根根暴起。
他嘴唇緊抿,眼中如蓄風雷。
大步流星,跨着階梯走上城門。
宋揚靈的嘴角一點一點漫出笑意,等了數月。
他真的來了。
近在咫尺,心中怯怯,如隔天涯。
孟昱試探性地邁了一步。
眼前人并未走遠。
他才放心地又往前走了幾步。
又走了幾步。
眼看着近了。
孟昱突然出手,一把拽住宋揚靈的手腕。
皮膚先有些涼,繼而暖起來。
那是身體肌膚才有的溫度。
那是活生生的人。
孟昱咬牙切齒:“宋!
揚!
靈!
”
————
問劍諸人在客棧等了良久,也不見自家将軍回來。
直到掌燈時分,外頭黑沉沉的。
幾家仍點着昏黃燈光。
幾家早都歇下。
幾人商議要不要出去尋尋。
但他們都是在外慣了的人,也沒有個一時半會不見人就着急忙慌去找的理。
于是幾人議定若明日再不回來再做計較。
宋揚靈也等了許久,始終不見孟昱開口。
小小的室内,擺了一張床。
床前一張圓桌,隻有兩張凳子。
孟昱也不坐,隻靠窗站着。
眼中陰得如烏雲壓城。
好你個宋揚靈!
連駕崩都是一場算計!
想起那些如行屍走肉的日子,覺得真是可笑。
成親是一場笑話,連為她的悲戚都是一場笑話。
想起為她提心吊膽的一切,心中便怒火中燒。
夜漸漸沉了。
一室之内,二人呼吸相聞。
宋揚靈漸漸不自在起來,讪讪搭腔:“要不要吃些東西?
”
“不吃。
”
宋揚靈也知曉孟昱一時之間恐難接受,是以對他的冷漠并不介懷。
又道:“夜也深了,咱們總不能這樣對坐一夜罷。
”
“你隻管睡便是。
”
“你呢?
”
孟昱十分執拗:“我不走!
”
……
宋揚靈身子僵了一僵。
隻得雙手抱膝,挨闆壁坐在床上。
孟昱低着頭,卻偷偷去看她。
油燈太暗,照得宋揚靈頭上毛茸茸的。
她的臉有一半埋在膝蓋中。
看着倒有些嬌弱。
不像前些年,總是成竹在兇的帝王模樣。
心中突然一軟。
又突然生出些慶幸。
活着真好啊。
唯有活着,才能有這般閑心置氣。
兩人不說話。
坐得久了,宋揚靈睡意漸漸上來。
雙眼阖上了。
孟昱早瞧見了。
他輕輕走過去,解了佩劍,放在桌上。
然後伸出手,左右比劃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将宋揚靈放倒在床上。
他俯下身,再清晰不過地看清她的臉。
感到她的鼻息輕輕噴在自己手背上。
他理了理她的衣裳,脖頸間帶着香氣的熱度漸漸散開,撲到他鼻中。
孟昱直覺渾身忽然一熱,像被火燒着了似的。
身體下面瞬間勇氣異樣的腫脹感。
他也不知怎的,忽然低下頭就吻住了宋揚靈的嘴唇。
濕潤的,柔軟的,帶着熱氣。
身體越發像被一股邪氣控制了似的。
他恨不能将眼前之人揉進肚腹之中。
他深知現在不是放縱的時候。
天人交戰似的,才戀戀不舍得退開。
他這邊才動,床上的宋揚靈恰好一翻身。
側身向裡。
剛剛還閉着的眼睛忽然睜開了,嘴角就彎了起來。
孟昱是枕戈待旦了半輩子的人。
他一低頭,碰上揚靈的嘴唇,她輕微的震顫,驟然加快的心跳,全都沒逃過他的感官。
他忽然扯起嘴角,情不自禁地笑了。
眼裡的光比外頭夜空上的星子還亮。
真好,這一切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