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問劍就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隔壁留的上房推門一看,隻見被褥皆未動過,顯是一夜未有人睡。
他忙忙蹬蹬跑下樓去,找着跑堂的,又細問了問。
昨夜将軍果然沒回來。
他正要上樓喚醒衆人好一齊出去找找。
不料,剛擡腳,就聽見身後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呼喚:“問劍!
”
可算回來了!
他一喜,笑嘻嘻地回頭:“小的正要出去……”話沒玩,就驚得說不出了。
将軍身後分明跟着一個婦人!
彼時天色尚未大亮,堂中又未點燈。
問劍看不分明那婦人的臉,隻依稀見那婦人身量高挑。
與将軍站在一處,倒是高矮合适,煞得好看。
一夜未歸這種事本就不多久,回來時還帶了個婦人!
放他家将軍身上,可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問劍又是好奇,又是促狹,腳下不停迎上去:“将軍可算回來了!
昨夜可是……”
孟昱一側身,将宋揚靈擋在身後,打斷問劍話頭:“幾時這樣啰嗦起來?
你出門去買一輛馬車,預備晌午後動身。
”
問劍一聽,知道意思是要帶着這婦人一同上路。
不由更好奇。
奈何将軍臉色卻是不太好,不敢造次,隻得先應了是。
昨夜孟昱并未提過一句事關二人将來的話。
宋揚靈見他生氣,其實也不知他心裡到底作何打算。
如今聽見他這樣說,知曉是要帶自己一同去望樓了。
不由低頭抿嘴一笑。
孟昱想了想又囑咐道:“買一輛寬敞些的,裡頭用錦被陳設,要軟和些。
再則恐路上冷,被衾要厚些。
”他說話時,看也不看宋揚靈。
神情亦是肅穆得駭人。
可不自覺中語調卻越來越軟。
問劍也撐不住,低下頭,好笑一回。
将軍都這等關懷備至了,還裝什麼正經呢?
于是故意道:“小的明白,包管辦好。
隻一件……”說着,頓了頓。
“何事?
”
“昨日小的留的房間有限,如今隻剩得一間空房,可要叫掌櫃的再開一間上房給這位娘子?
”
孟昱一聽,臉蹭的就紅了。
幸而天色未大亮,他膚色又深,顯不出來。
他咬牙狠狠憋出兩個字:“不用!
”
說完,一把拽了宋揚靈就往樓上去。
宋揚靈隻得垂着頭,紅雲從臉頰燒到了耳根。
可又控制不住,嘴角不自覺就彎了起來。
————
孟昱帶宋揚靈回房,他屬下的軍士早聽見動靜,探頭探腦地張望。
他假裝不知,砰一聲将門阖上了。
宋揚靈雖則有些害羞,其實是不懼衆人圍觀的。
從前二人相見多在宮中。
看到的都是層層宮規重壓下克制的彼此。
她對他宮外的生活一無所知。
他待下屬嚴厲麼?
相知故交多麼?
閑暇時又常做些什麼?
她在凳子上斂衽坐了,微微垂下頭。
一輩子都不曾這樣低眉順眼過。
她也不知道為何,錦衣華服沒有了,權勢地位也沒有了,心裡卻反而生出笃定與自在。
孟大哥雖不與自己說話,可一瞧見他,瞧着窗外低矮的屋檐,瞧着這些魯莽粗糙的下屬,她倒覺出鮮明的安穩的歡喜。
她伸手摸了摸茶壺——是熱的。
想來剛添換過。
于是倒了兩杯茶,将一杯往孟昱的方向輕輕推了推。
孟昱掃了她一眼,心底生出些異樣。
她的頭半垂着,露出的脖頸纖細光潔。
雙手執盞,慢慢地飲茶。
整個人溫和得竟有幾分楚楚可憐。
他沒有過去喝那杯茶,而是忽然轉身推門出去了。
宋揚靈有些詫異,擡頭正張望。
隻聽吱呀一聲門又開了。
她來不及收回目光。
二人視線一觸,孟昱立刻扭過頭去。
他也在凳子上坐了。
卻故意不看她,亦不說話。
二人對面而坐,屋内卻針落可聞。
宋揚靈暗自思忖,也不知他這氣幾時才能過去。
不多時,有人敲門,孟昱立刻起身開了。
原來是跑堂的端着托盤來了。
托盤上應是早點,熱騰騰冒着白氣。
宋揚靈腹中正饑餓,不由昂起頭探了一眼。
隻見兩碗熬得泛着米油的粥,當中四疊小菜。
澆了槽油的青菜,黃澄澄的鹹菜,裹了辣椒粉的腐乳,還有一碟大份的像是油炸野雞崽子。
撲鼻得香。
二人俱是食指大動。
用過飯,宋揚靈隻當還得在屋子裡待着,等馬車備好就動身。
不想孟昱故意咳嗽一聲,朝她望一眼:“随我出去一趟。
”
宋揚靈微微擡起頭,眼睛一睜,又慢慢垂下,眼波已是轉了一圈:“去哪兒呀?
”
孟昱心中一動,卻背過身去,口氣硬邦邦的:“到了便知。
”說着,一手伸出,已是拽住了宋揚靈的手腕。
原來是綢緞鋪。
宋揚靈隻略略掃一眼。
到底隻是邊陲小鎮,售賣的衣料未見得多好。
尤其是已經制成的衣裳,針腳雖不錯,但款式紋樣比之京中差得太遠。
就比那身紫色衣裳,褙子長及膝蓋,就是幾年前京中時興的。
如今京城娘子的褙子都在膝上三寸處。
她雖腹诽了一番,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些衣裳都比她身上的好。
自打出來,她一直穿粗布,再未绫羅裹身過。
孟昱直接對掌櫃的道:“挑幾身厚實的,若有羽緞的,或氅衣更好。
”
那掌櫃的見宋揚靈穿的雖寒素,但孟昱身上卻是少見的上等衣料,忙滿臉堆笑:“貴人稍坐,小人這就令人呈上來以供挑選。
宋揚靈想着這幾日雖寒冷,但到底開了春,不消幾日想來定春暖花開,哪裡還用得着這樣厚的衣裳?
可她又不願當衆逆孟昱的意,隻得含笑挑選。
孟昱在旁亦看了幾眼,見兩件羽緞的都甚是普通,想着到底小地方,即便有心買好的,也無處尋去。
他伸手摸了摸,見倒是厚實,便說一句:“也罷了。
”
宋揚靈也無甚興趣,就隻挑了孟昱撿中的那件羽緞披風,再兩身替換的襖子就從店裡出去了。
二人回到客棧,見問劍買了馬車回來。
孟昱自去檢查一番,見無甚不妥,才親自去取了宋揚靈的包裹放在車上。
又囑咐衆人吃了飯立即趕路。
随行軍士自此皆知将軍領了個女人回來,隻不好當面唐突,卻将宋揚靈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
再來來回回地打量自家将軍。
孟昱叫他們盯得渾身不自在,目光如刀般掃視一圈。
衆人才安靜了。
晌午後,一車數騎上路不提。
行了兩日,宋揚靈才體會到孟昱置衣之意。
原來隻一日便行到戈壁之中。
白日裡尚好,夜間卻冷得肌骨俱裂。
她在車裡裹在被中,又将披風蓋在被上。
車外傳來獵獵風聲,若皮鞭破空。
又行了數日,隻見茫茫大漠,遍眼黃沙。
衆人停下來歇腳,埋鍋造飯。
宋揚靈掀開車簾,朝外一看,不見孟昱身影。
不由又四下裡張望。
問劍早看見了,忙忙地跑過來——他早憋了一肚子問題想問這婦人,奈何将軍當寶貝似的成日守在身邊,他不敢造次。
“娘子,将軍去這附近的小河洗漱去了。
還說要帶水回來燒熱了給娘子用。
”
宋揚靈聽得孟昱如此細心費事,不由臉上微紅,輕輕一笑道:“一路行來,有勞你們了。
”
問劍忙道:“哪裡話!
”說着,終于問出心頭盤旋的疑問:“聽娘子口音,不是青禾人罷?
怎麼見着我家将軍的?
”
宋揚靈思忖孟昱因心中有氣,從未向衆人正式宣布過自己身份,便含混道:“我是京城人,與将軍舊時相識。
後來潦倒,不想在邊陲重逢,蒙将軍援手。
”
問劍估摸着二人相逢時間不長,都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話未說開,才這般遮掩着。
他又擔心自家将軍于男女之事上面皮太薄,錯過時機,便忙幫着自家将軍剖白心迹:“我家将軍在外看着雖位高權重,外人隻當該怎樣花天酒地。
其實将軍他再重情重義不過,到現在就娶過一位夫人,身邊連個妾侍都沒有的。
再來,将軍待娘子的心,小的看得再真不過。
就拿趕路來說,若是往常,這會兒我們都該到望樓了。
一路上将軍擔心娘子不管勞頓,走得慢。
又擔心娘子飲食不濟,才盡找着有人家的地方歇宿。
将軍他就是不說,其實待娘子,真是如同寶貝一樣。
便是先夫人在時,将軍待夫人也好,那個詞怎麼說的來着,相什麼賓什麼的,但也不似把娘子這樣放在心尖上。
”
宋揚靈聽問劍說得懇切,想起往事,無限唏噓。
經了半輩子回頭再看,若是當年就随他奔赴天涯了,也該是郎情妾意,比翼雙飛罷。
偏偏蹉跎至今,傷透了他的心。
遠處忽傳來馬蹄聲,宋揚靈與問劍皆擡頭一望,隻見孟昱領着幾人正騎馬而來。
天氣雖冷,日光卻好。
照在黃沙上如金光萬道。
宋揚靈幽幽歎道:“倒是我,配不上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