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一眼就認出,那甚至不是孟昱的字迹,隻不過署了他的名而已。
兩個字卻似活生生的人一般,讓她心中狠狠一悸。
她拿起另一本奏章,不露痕迹地遮了孟昱姓名,對由康說道:“對了,前兒給了你皇姐紅玉手钏,還有串鹡鸰香念珠給你罷。
”
由康歡天喜地地接過:“多謝母皇。
”
“行了,回去罷。
”
由康行禮告退。
剛出勤政殿,他的随身内侍立馬圍過來。
他拿出裝着念珠的檀木匣子,遞給打頭的内侍:“你趕緊出宮一趟,把這個送到長公主府給他們家大小姐。
就說我新得的,送給她玩兒。
”
那内侍應了是就去了。
由康自去回宮不提。
倒是宋揚靈獨自坐在桌案旁,愣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審閱那份奏章,原來是保舉韋明德回朝。
一時萬千念頭湧起。
擔心韋明德在望樓年深日久,根基深厚,孟昱此去,二人之間有嫌隙,才逼得孟昱行此一着。
又擔心望樓在萬裡沙漠之中,氣候惡劣,飲食不善。
孟昱去了望樓二三年,真是一絲信息也不曾透回京中。
當然每年都有奏報回朝。
皆為公事,無一言涉及他自身點滴。
甚至連呈上來的奏報都是他人代筆。
她甚至連他的字迹都再未曾見過。
她想了想,不管孟昱和韋明德之間有何龃龉,準其所奏也算是舉手之勞,又細細看了一番韋明德的履曆,才朱筆一揮,批了個“準”。
她才放下奏本,就聽見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擡頭一看,見來的是槐莊,便問:“何事?
如此匆忙?
”
“龍泉寺剛來的消息,說她病重,就在這兩天了。
”
宋揚靈一愣,筆都落了下來。
她記得米紫篁比她小了好些,出宮前,身子也還好好的。
才二三年而已,怎麼一病至此?
她的聲音卻還沉靜:“遣大夫看過了?
何病?
”
“……”槐莊沉默了一下,才低聲道:“說是憂郁成疾。
”她記得清楚,兩年多以前,太子由康穿了一雙格外精巧的鞋,在陛下面前遮掩是長公主贈予,實為米昭容所送。
第二日,欽天監便上了一道折子稱天象有異,不利東宮,需要一位屬蛇的宮中貴人出家祈福。
數來數去,身份、地位都合适的隻有米昭容一人。
米黛筠還在的時候,米紫篁尚可說在宮内有一席地位。
而米黛筠都已經不知道去往西方極樂哪個角落了,米紫篁自然乏人問津。
她離宮修行一事,完全無人過問。
槐莊不知道太子是否曾為此難過。
踐行那日,太子是神情泰然地出現了,還向米昭容祝酒一盞。
隻是飲宴到一半,突然身體不适提前告退了。
宋揚靈隻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道:“外頭大夫也不知怎樣,遣個禦醫去瞧瞧罷。
”
“是,”槐莊頓一下,似乎有點為難:“從前晚起就水米不粘牙了,隻一直哭。
說大半輩子耗在宮裡,沒留下一子半女,臨死隻想有個皿親送一程。
”
宋揚靈的眼前一下閃現出多年前那個有些唯唯諾諾的小姑娘。
即便在米黛筠最得勢的時候,米紫篁亦不曾向任何人說過一句重話,擺過一個臉色。
她離宮的那天,她也記得。
弱不禁風的身子裹在狐裘裡,尖巧的下巴薄得仿佛一捏就碎。
眼睛裡空蕩蕩的。
她的嘴唇一直在微微發抖,大約想遮掩心底的凄楚。
卻欲蓋彌彰。
若不是她和由康、由儀之間抹不去的皿緣關系,真正算不上隐患。
“由康也不是大夫,看一眼她的病還能好了不成?
派太醫院院判過去罷。
活得下來是她的造化,活不下來就風光大葬。
說她出宮修行有功,以皇妃之禮葬在她姐姐旁邊罷。
”
槐莊遲疑着點了點頭,口中又道:“是,奴婢遵命。
”心中卻忍不住唏噓,這米昭容真是可憐了一輩子,換一個死後哀榮,不知她心裡稱願不稱願?
她正欲出去辦事,不料宋揚靈又呼喚一聲:“等等。
”
槐莊回過身去站定了,等宋揚靈示下。
“微霜到底年紀大些,雖然事事周到妥當,到底不能同由康打成一片。
你和她商量着,把東宮到了年紀、資曆的内侍選一批出來,再挑些可靠的同由康差不多年紀的補進去。
”
“是。
”槐莊頭一低,又道:“這一二年看來,太子倒是避嫌的,連師傅們,都不私下來往。
”
“由康這孩子,比他父皇,比黛筠,都聰明得多。
”
“是陛下教得好,太子像陛下。
”
宋揚靈卻突然嗤笑一聲:“像我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
——————
孟昱拿到朱批奏章後,即時使人通傳了韋明德。
他沒想到這次調動竟費了幾年功夫。
一來也是望樓遙遠,一來一去傳信時間就得費掉好些。
再來起初他不願意親自寫保薦——因為知道必然要遞到宋揚靈跟前,隻托趙猛代為奔走。
熟料趙猛到底不熟于這些事務,在兵部耽擱了好久。
韋明德又日複一日望穿秋水似的望着他,逼得他莫可奈何,到底還是叫書辦以自己的名義拟了封保本。
他這裡才使人出去,即刻又有人進來,行了禮,垂手站在一旁:“将軍,韋夫人正在探望咱們家夫人,得了消息,叫小人傳話,說将軍大恩大德,韋家上下沒齒難忘。
又說她婦道人家不好過來拜謝,請将軍改日一定攜了夫人去韋府用一杯水酒。
”
“韋夫人又來了?
”
“吃過午飯就來了的,已經跟夫人說了好一會兒話了。
”
孟昱不再多問,隻揮揮手:“你去罷,告訴韋夫人無須客氣。
”
——————
韋夫人此刻正歡喜得沒下腳處,笑得眯縫了眼,一力抓着周婉琴的手:“真是老天開眼,可算有了這一天。
我還隻當,這輩子再回不去的了。
”
說着,又傷心起來:“掰着指頭算算,來了可得有十來年,真是受夠羊肉的腥膻氣。
說句不怕你笑的話,我時常的還懷疑自己都一身洗不掉的腥膻氣。
”
周婉琴輕輕笑起來:“姐姐說甚麼孩子氣的話?
”
二人姊妹相稱已久。
周婉琴在望樓一個故舊也沒有,況且聽不懂望樓話,也從未打算要學。
幸而有個韋夫人,也是打中原來的,便時常聚在一處,說些家常體己話。
因而日漸親厚。
想起事情已定,韋夫人不日将離開望樓,又隻剩自己一個孤零零的——雖然有孟昱,但自從那件事後,孟大哥連從前待自己的客氣與熱情都沒了。
他将她錦衣華服地養着,可是她的喜怒哀樂都與他無關。
她的聲音帶了兩分顫音:“我真是羨慕姐姐得以回鄉。
”
因周婉琴向來穿金戴銀,韋夫人從來不知孟氏夫婦不睦,因此道:“你不要着急,将來将軍想回中原,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再則,天底下哪裡還有像孟将軍這樣的男人,待你如此一心一意!
你不知道,這望樓的女人都跟狐狸精似的!
像我們家那個,就沒出息的很,一聞見騷味,連道都走不動。
”
韋夫人對望樓女子切齒已久。
她七八年前,拖兒帶女滿心歡喜奔赴望樓來同夫君團聚,熟料還沒見着韋明德,倒是先看見了他收的三四個望樓女人——連孩子都養下了。
氣得她當場犯病。
周婉琴低聲問:“你們這趟回去,帶不帶那些女人?
”
韋夫人一撇嘴:“都是些不安分的,鬼才知道他帶不帶。
我不去管他們。
”話雖這樣說,心裡自是一萬個不願意帶的。
“話不能這樣說。
到底姐姐才是正頭夫人,後宅之事都得姐姐說了算。
”
韋夫人連聲冷笑:“哎喲喲,我們家那挨千刀的老頭子,不撐着那些狐狸精來要我的強就不錯了!
說到這,我還得說一句,真正羨慕妹妹你。
似你這般才是诰命夫人的樣。
”
“咳咳咳……”周婉琴咳得臉上通紅——也許亦是因為心虛。
自從來望樓之後,她的病就未斷過。
人就像紙糊的,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
若不是人前假裝恩愛,若不是“孟夫人”這一個可供慰藉的名頭——畢竟她是世人所知的孟昱的唯一的女人,将來孟家祠堂、族譜,都得寫上她的名字,她不知道該如何撐到如今。
韋夫人趕緊輕輕拍她的背:“看我,說起來就沒完沒了。
又勞你費神了。
你還年輕,自己身子自己要顧惜。
大夫都說,你是思慮太重,肝氣郁結。
我要是你,還不知該樂成什麼樣呢!
”
周婉琴微微笑起來:“姐姐兒女雙全的,才該樂的。
”
韋夫人一聽就明白了周婉琴的顧慮,悄聲道:“要不是妹妹你今日提起這話,我也不好說的。
沒有兒女,确實不成個家的樣子。
娶房小的,生了孩子不得一樣認你做娘?
”
周婉琴一聽,就不說話了。
——————
入夜,周婉琴不敢令人去請孟昱——怕孟昱不肯來。
她自己扶了丫鬟,來到孟昱卧房門口。
白日裡熱得那樣,這會兒又寒浸浸起來。
她不禁縮了縮脖子。
孟昱乍見她,略微有些吃驚——二人有多久沒說話,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四處走動。
”
周婉琴似乎有些尴尬,還有點羞澀——好久沒有跟孟大哥靠這樣近了。
連手都不知道該怎樣放。
她連忙側過頭去,低聲吩咐丫鬟去倒茶。
丫鬟會意,走出去,把門帶上了。
孟昱一見就明白了:“有什麼話要說?
”
周婉琴很緊張,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兩手緊緊交叉握着,半晌才道:“有兩句話……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夫人……”
一聽這話,孟昱不自覺就皺起了眉頭。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周婉琴卻看不見,自顧自說到:“我也知道你恨我。
就算我沒資格,也不得不說你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不能眼看着你不留下一子半女。
我聽說望樓女子嬌媚,你收一個,兩個,我都沒意見的。
”
她敢說這些話,是想着孟昱恨透了自己,必然也恨透了宋揚靈。
既然他已經選擇遠走天涯,為何不徹底埋葬過往,開枝散葉?
孟昱從來沒想過這件事。
望樓女子确實美,眼如碧玉,唇若桃瓣。
可是他從未想過哪一個會跟他有任何聯系。
他的聲音冷淡如冰雪:“我已年近四十,并無此打算。
你也無需負疚。
孟昂有兒有女,就跟我的是一樣的。
”
周婉琴震驚得半晌回不過神來。
孟昂的孩子,皿緣再近,也是侄子侄女。
怎比得上親身骨肉!
她正欲勸說,一個念頭猛然閃過,整個人似被焦雷打中,聲音尖刻得仿佛鋒刃交錯:
“你是不是還放不下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