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黛筠估摸着時間差不多,篩了些細膩茶粉傾入茶盞中,然後拿一隻圓肚細頸的湯瓶置于架上。
宋揚靈走過來道:“怎麼這會兒點上茶了?
”
米黛筠斜望着她一笑,道:“我估摸着二皇子、三皇子該出來,先點上,省得一會兒還得等……”
她說着,聲音輕下來,側耳去聽那湯瓶中的水沸之聲。
初時細碎若蟬鳴,繼而似千車齊來,再稍帶片刻,那滾水之聲猶如流水淙淙,又如一山松濤作響。
說時遲,那時快,米黛筠迅速拎起湯瓶,沖入茶盞中。
再用茶筅快速擊打,不多時,那茶盞中便浮起白色泡沫。
細膩潔白似天邊雲朵堆疊。
一時茶香四溢。
果然不多久,二皇子和三皇子走出。
米黛筠歡歡喜喜奉上剛點的茶。
宋揚靈也拿了一盞茶進去給蔺常。
送完茶立在窗邊,不經意間側頭一望,恰好望見二皇子接茶的當兒,捏了一下黛筠的手。
而黛筠不僅沒躲閃,還低頭嬌俏一笑。
同時反手輕輕摳了二皇子一下。
三皇子則站在二皇子身後,并不曾看見。
宋揚靈驚得趕緊掉轉頭,面上無事般,心裡卻七上八下地厲害。
不禁悄悄打量了蔺常一眼。
雖然平日裡蔺常對身邊的宮女從未表現出任何興趣,但這諾大皇宮,每個女人其實都是他的資産,不容染指。
“江南五州有節略上呈,分别列明了這幾年的稅賦收入,你整理一下,合在一處,呈給我看。
”
宋揚靈趕緊收攝心神,答應道:“是。
”然後走到桌案邊,揀出那幾份奏章。
卻又忍不住想到,莫非那就是黛筠所說想走的路?
!
按照常理,立嫡立長。
皇後膝下無子,而大皇子早夭,二皇子當是名正言順德繼承大統。
黛筠若真能得皇二子深情,将來就算做不了皇後,也能像蘇德妃一樣,有個安穩而富貴的後半輩子罷……
隻是,宋揚靈有一點想不明白。
二皇子年歲不小,為何蔺常一直不宣布儲君人選?
照他對李家的信任,對賢妃的寵愛,理應沒有顧慮才是……
——————
風聲稍過,鄭國夫人就進宮請求見皇後一面。
以前,皇後要見誰也就見了。
可是現在情勢不同,怕陛下不允,還特意禀報了太後。
沒想到蔺常并未加以阻攔,當場就準了。
母女二人再次見面,沒想到竟已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曾鞏薇一時沒忍住,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鄭國夫人倒是穩得住,攙了女兒,語氣平穩地道:“你父親身體已經大好,莫要擔心。
本也沒什麼大事。
為官一生,落得個平安就是最大造化。
倒是你,千萬要保重。
”
曾鞏薇心中那口氣卻平不了:“李錦舒那個賤人,我洗着眼睛看她能得意到幾時!
我倒要看看她李家是不是能有百年不散的榮華!
”說得咬牙切齒,心裡卻不是不慌的。
要是李錦舒地兒子真的成為太子,那将來,還有她,還有曾家的立足之地麼?
!
這不僅僅是懸在曾鞏薇頭上的利劍,更是懸在曾氏家族頭上的斷頭刀。
鄭國夫人此番進宮也正是為了一點。
她捏了女兒的手,柔聲細語道:“陛下雄心壯志,勢要蕩平羅摩,這是青史留名的豐功偉績。
你父親老了,名将亦如美人,見不得白頭。
而李将軍正當壯年,是為陛下實現抱負的肱骨之臣。
時也,勢也,強求不得。
你無需為此置氣。
”
曾鞏薇尤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習慣了曾家權傾朝野,如今怎能眼睜睜看着李家作威作福:“難道!
難道就由着……”
“韬光養晦你懂不懂?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一代天子已然是這樣局面,再無我曾家機會。
那麼,抓住下一任天子,便是從龍之功。
”
曾鞏薇更急:“太子雖未立,李錦舒她兒子不正是現在的長子麼?
立嫡立長!
……”
“對!
就是這句話,立嫡立長!
管他什麼長子,隻要有嫡子,就輪不到他。
”
“可是,我哪來的兒子?
”
鄭國夫人突然捏緊了曾鞏薇的手,神情詭秘地望了她一眼。
曾鞏薇隻覺晴天一道霹靂,正正劈在腦門上。
她母親說得對。
認真說起來,嫡子,勉強算是有一個的……
而那,是她拼命想埋掉的往事。
“娘!
難道你想叫我别做這個皇後?
!
”
“當然不是。
”鄭國夫人立刻答道。
“既然這樣,那說這些有什麼用!
那也是個賤人!
”曾鞏薇想起前事,更覺堵心。
鄭國夫人道:“怎麼還是這般意氣用事?
隻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事自當可以徐徐圖之。
”
曾鞏薇聽她母親如此說,心神一動,望着她母親。
鄭國夫人年屆六十,保養得當,尤其一雙眼睛,經過人世淬煉,仍是雪亮澄明。
她想,這事情她母親一定有辦法解決的,就像當年她奇迹般将自己送上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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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孟昱當着衆人的面說願意将大睿進攻羅摩的計劃和盤托出,便被帶去一間私室。
屋裡加上他一共三人,其中一個應是望樓的王爺。
孟昱曾聽赫裡達說過。
望樓國王有一個弟弟——安士圖,約四十多歲,因政績豐碩,在朝中頗有威望,也深得國王信任。
另一個則是會說漢話的翻譯。
他記得赫裡達曾說數百年從未有過漢人來此,又怎會有人懂漢話?
正思量間,便聽那翻譯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是聰明人,懂得變通。
就請你從實道來罷。
”
孟昱卻嗤一聲,神情傲慢道:“我所知曉的軍國大事,事涉幾國邊關,更關系到你一的小國的存亡。
見不到國王,我是不會開口的。
”
那翻譯大怒道:“放肆!
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誰嗎?
!
安士圖王爺!
是國王的親弟弟!
不僅掌國中大小事務,更是幾位王子的老師。
”
孟昱的表情十分坦然,渾不似階下囚。
隻聽他道:“那你知道我将說的又是什麼嗎?
你望樓一國不過十來萬人,而我大睿僅邊境屯兵就已數十萬。
一待開春,你知道會有多少大睿将士深入大漠?
!
”
“你帶他去沐浴換衣,觐見國王一事我自會安排。
”
孟昱突然聽見一串望樓話,大緻聽明白意思,也用望樓話答道:“有勞王爺。
”
安士圖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你會說望樓話?
”
“略懂一二。
”
安士圖微微一笑,便走了出去。
那翻譯雖然對孟昱仍舊不滿,奈何安士圖吩咐,隻得照辦。
待孟昱沐浴之後,拿了一套望樓服裝給他換上。
本來以為還要等各兩天才見得上國王,不想約莫日落時分,安士圖就派人來領他們去王宮。
望樓王宮雖然也是富麗堂皇,但比之大睿的皇宮,規模小了不少。
不多久,便進入到一間偏殿。
孟昱環視一圈,見國王坐在一張大桌前,身旁兩個年輕婢女正倒酒夾菜。
桌子中央放了一大盤烤好的羊腿,表皮酥脆,脂香四溢。
肉上插着一把刀,想來是用來割肉的。
國王見他幾人到來,便沖安士圖道:“我說這事交由你解決就是,非得讓我見一見。
你過來坐,今天的酒好,肉也好。
”
孟昱按照望樓禮節,行了參拜之禮。
國王這才将目光轉到他身上,道:“有什麼機密,但說無妨。
”
孟昱卻道:“我今日來此,已是懷了投誠之心。
一旦将我所知說出,也不抱回大睿的癡心妄想。
請國王事先答應賜我一官半職,留我日後在望樓效力。
”
不想國王卻皺起了眉頭。
他其實對大睿人并無仇恨,但羅摩卻将大睿人恨之入骨。
羅摩國王一旦得知他留個漢人在朝中為官,怕是不好交代。
孟昱見他躊躇,上前幾步,又道:“我大睿人歃皿為盟,今日我願以自己的皿入酒,以示忠心。
”說着望了國王一眼,才抓起插在羊腿上的匕首,就着自己胳膊一劃。
一時鮮皿噴薄而出。
孟昱抓刀,國王和安士圖本還擔心他心懷不軌,正想喚侍衛上前。
不想他卻劃傷自己。
二人這才神色稍安。
安士圖正待說話,從中調停。
他知道他兄長的顧慮,無非是擔心羅摩人不滿。
但他其實向往大睿文化已久,若真能招安孟昱,不僅可以知曉大睿的軍事計劃,還可以學習大睿的政治文化。
其實是好事。
就在這安靜的一刹那,孟昱突然一個箭步上前。
安士圖隻覺眼前白光一閃,接着臉上幾道濕熱的觸感。
“啊……啊……”方才那兩個倒酒的婢女已是吓得尖叫而跑。
安士圖再一看,他的兄長——望樓國王竟然以被割喉而死!
孟昱手執匕首,臉上滿是鮮皿,像是從地獄來的惡鬼一般。
隻聽他道:“我大睿國威,秋毫不容犯!
”
變起倉促,安士圖已然驚呆,半晌回不過神來。
孟昱一把将匕首插在桌上,一字一頓:“一待開春,八十萬大軍将進攻羅摩。
西域天下,即将大變。
跟我一起,望樓就是你的!
”
安士圖這才回過神來,腦中反反複複隻得一句:“望樓就是你的……”他不是從來沒有觊觎過。
夜裡夢裡,也隻敢夜裡夢裡。
可是現在,仿佛就要成真。
“放了我的人,我們一起包圍王宮,誅殺王子!
”孟昱的聲音無比鎮定,像是有魔力般:“你的背後,有整個大睿!
”
安士圖猶豫了一刻,定定地望着孟昱。
這個年輕,渾身煞氣,卻有鎮定自若,兇有成竹到讓人無法拒絕的男人。
孟昱雙手撐在桌上,微微俯視着安士圖。
時間似乎凝固。
安士圖突然開口:“走!
”
隻這一個字,讓孟昱周身陡然一松。
雙手突然顫抖不停,似乎握不住匕首。
兇膛中更似擂鼓一般,咚!
咚!
咚!
從見到安士圖起,他就想出了這個計劃。
此刻計劃成真,卻像做夢般,身子虛浮,如在雲中。
他甚至想不起,剛剛揮刀的一瞬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也許什麼都沒有想,隻有一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