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桢同蔺常鬧了一場,到底于事無補。
賜婚的旨意很快下來,宮裡上上下下又開始預備她的出嫁。
一些消息靈通的宮人還是知曉了蔺桢不願下嫁一事,背地裡悄悄說起。
宋揚靈輾轉聽到些傳聞。
她猜蔺桢必是放不下孟昱了。
但她向來不是慈善之輩,聽聞之後,并未同情蔺桢,反倒很是慶幸陛下意志堅決。
對大公主,隻有一絲慨歎——畢竟同為女子。
不能嫁得心儀之人總是讓人悲歎。
但這份慨歎很快也就煙消雲散了。
那日,因之前同孟昱約好在勤政殿去掬芳園的假山下見面,她一早畢了公事,尋便走出來。
已經入秋,金黃的葉子落了一地。
她到得早,便爬到假山上面,尋了塊石頭躺下。
天高而淡,白雲悠悠。
柔軟綿密的綢緞裹在身上如白雪覆蓋。
四周的草雖已枯黃,卻仍有清甜之氣。
真是難得的後宮裡的逍遙時光。
微風輕拂,宋揚靈漸漸合上眼。
不知不覺間竟睡着了。
醒來時,卻是聽見不遠處似有吵嚷之聲。
她一咕噜爬起來,扒在一處石頭後面朝斜下方看去。
正是蔺桢和孟昱。
孟昱是約了自己在此,特意過來的。
那蔺桢是如何來的?
可還真巧了。
蔺桢其實也不知道見了孟昱該說什麼。
隻是委屈地一個勁兒地哭。
滿腹心事,至此卻是一字也說不出來。
她到底是女兒家,難道要當着孟昱的面哭訴自己是如何惦念于他?
況且親都定下了,再說這些有何意義?
思來想去都是不甘心。
他對自己可有絲毫情意?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這一腔女兒心思。
不知道她是如何痛不欲生,夜不能寐。
孟昱見蔺桢一句話不說,隻是哭個不停,不由得慌了。
連聲問:“好端端的怎麼了?
”
蔺桢哭得越發傷心。
生為公主,不是沒有為政治獻身的自覺。
從前也想過終身大事,總歸是公侯将相的子弟,一樣齊整的面貌,一樣雄厚的背景,甚至也一樣纨绔的習性。
她的姑姑們都是這樣嫁人的,也未見得有何不好。
她本來也是能接受的。
可是自打見了孟昱之後,這種習慣了十多年的自覺突然不自覺了。
一股強烈的意願陡然從心底破土而出,迅速生根發芽。
甚至到現在,順從歸順從,卻是萬般不情願。
一顆心,早被那長出來的枝桠頂得支離破碎。
轉個身,都疼得龇牙咧嘴。
無法宣之于口的歡喜與惦念,終成徹骨的恨,她突然擡起頭來,紅着雙眼,咬牙切齒道:“孟昱,我恨死你了!
”如果沒有眼前這個男人,她怎會痛苦至此?
可是若真的沒有他,她又怎會有那麼多相思入骨的夜晚?
情思如網,嵌入肌理,疼得讓人甘之如饴。
孟昱絲毫體會不到蔺桢的内心糾葛。
隻覺得莫名其妙。
隻是看蔺桢哭得悲切,有分外可憐。
便道:“末将不知何處得罪了公主,若是公主罵出來會覺得痛快些,末将便受着。
”
他本不覺得蔺桢對他有任何特别之處。
就連上回宋揚靈生氣,他亦認為是女兒心思,小題大做。
現在看來,倒是比他想得嚴重得多。
可他不是多情之人。
并不因為公主的一往情深而有絲毫動搖。
此刻隻想保持距離以免産生更多誤會。
因此并不上前安慰,倒是站得三尺遠。
他的冷淡與不解讓蔺桢更加傷心不已。
她狠命地揉了幾下眼睛,才重重地道:“這個世上,我最恨的就是你!
”說完,轉身就跑。
眼淚止不住地掉。
五髒六腑都似被掏空了一般。
她情願恨着他,恨得刻骨銘心。
因為,這樣,似乎沒有那麼痛苦。
孟昱看着蔺桢跑遠,倒是未動一步。
隻搖了搖頭,正待去尋宋揚靈,不妨背後傳來一句:“搖頭做什麼?
”他側身一看,便是宋揚靈正從假山上下來,見她作勢要跳,趕緊上前去牽。
宋揚靈本未曾多想,隻是牽住手的那一刻,感受到完全不同于女子的溫暖而帶有力度的掌心,心髒似漏跳一拍。
強作鎮定,還是微微紅了臉。
孟昱見她從假山下來,便知她已見到方才場面。
想起上回她還為蔺桢之事意有不平,擔心她再生氣,趕緊道:“我同大公主是在此處碰上的。
她有些激動……”
話未完,宋揚靈突然側身靠近他,輕聲道:“急什麼?
我又不怪你。
”
孟昱見她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不覺有些心神蕩漾。
一邊伸手似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一邊側過頭去,臉上浮起笑容,道:“這些事總要同你說清楚,我才安心。
”
宋揚靈隻覺心頭一暖。
她長到這麼大,也算曆經磨難。
想不到竟有幸遇到孟昱,還能相知至此。
也算上天待她不薄。
大公主還是同孟昱相識不深,若是真的經曆過,感受過,怎舍得錯過?
!
換做是她,便是甯死也不從。
——————
蔺桢出嫁之後,李長景在朝中地位可謂無人能及。
便是米丞相見了他,亦是客氣有加。
每日前去将軍府上登門拜訪的更是絡繹不絕。
李長景以軍務繁忙為由,多數都推了。
也甚少在家中大宴賓客。
宋揚靈曾親見有侍衛模樣統領打扮的人來向陛下回話。
她跟陛下時間也不短,隻見過那人兩回罷了。
聽得說是叫楚易,做的事情大約都是難以對外人言的。
最近一次,宋揚靈關門時依稀聽楚易說了兩句,提到李長景,說他謹慎安分。
她不敢多逗留,阖上門便走去一旁。
平日裡陛下待李将軍如此隻好,又如此寵愛賢妃,原來背地裡仍是在叫人盯着。
見着楚易,她到想起上回孟昱告訴她去洞遙收取骨灰發現的蹊跷之處。
既然疫情不重,為何偏偏她家人盡皆喪命?
得找兩個人去那邊細訪一番才是。
時日倏忽而過,再兩月,蔺桢有喜了。
曾鞏薇當初雖也百般不情願讓女兒嫁入李家,可聽見即将有外孫,仍是喜不自勝。
特意指派了一個禦醫為蔺桢全程安胎照料。
蔺常得知之後,亦是歡喜不已。
竟然傳旨要同皇後一起去将軍府看望蔺桢。
為此次帝後共同出行,宮裡忙得差點底朝天。
從皇宮到将軍府,不過一裡路,出動了五千羽林禁衛,守衛得密不透風。
蔺桢這兩日正有些反應,不思茶飯,還不時孕吐。
雖整日卧床調養,整個人仍是清瘦了些。
一見她母後到,頭抵在曾鞏薇懷裡,雙眼一眨,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
她真是一點準備都沒做好,怎麼就懷孕了呢?
李伯川也是好的,性子溫軟,凡事盡讓着她。
可心裡,那口氣,到現在還沒順下來。
因此,見了蔺常,隻行個禮,卻是一句話都不曾說。
蔺常知道蔺桢心裡仍是怨他,又見她消瘦,突然便難受起來。
起身走至外間,見李長景在外等候。
便沖他說:“去你書房坐坐。
”
李長景的書房甚是寬綽。
本是三間房,打通了連做一間。
地方寬敞,書卻不多。
他家祖上行商,他自己又是行伍出身,曆來沒有讀書的家風。
他也不是附庸風雅之輩,設一個書房不過是同門客講兵法而已。
因此書房當中設了很大一個沙台,堆的是邊關地形。
牆上還很大一幅畫,是粗略的羅摩地形圖。
蔺常看了一眼牆上地圖,道:“還是太粗糙了些。
”
李長景道:“羅摩人機警,見了外族人深入便抓回去拷問。
末将派過幾對哨探,幾乎都有去無回。
這麼些年,才繪制出這樣一幅圖形。
”
蔺常便道:“也不容易了。
”說着,上前指向北斷山百裡以外的拉加爾湖,道:“若能将羅摩人退至此處,便是不世出之功業。
”轉頭又向李長景一笑:“都看你了。
”繼而歎一聲,又道:“隻可惜朕俗事纏身,再不能領略馬上風光。
”
“陛下乃天下人的倚靠,自是龍體為重。
”李長景見蔺常表情有些寥落,便道:“陛下若是有興緻,他日去邊關巡邊未為不可。
”
蔺常聞言,又高昂起來:“說的甚是。
待得他日海清河晏,朕一定要去巡視。
再次出征,領兵人選你可有什想法?
”
蔺常語氣甚是平淡,與談論其他政事并無任何區别。
李長景卻是心中一凜,不知該如何開口。
近日,軍中明顯有異動。
孟昱練了新軍,又招募不少士兵。
雖然未成氣候,但也不可小視。
還有其他不少年輕将領,一一冒頭。
這些人有些是從他手下出去的,有些從未與他有瓜葛。
這批人一旦獨當一面,隻怕他,便是廉頗老矣。
而陛下的心思究竟是怎樣?
他猜不透。
爵位、皇親,浩蕩皇恩之下,他自然不懷疑陛下對他的信任與恩情。
他一再提醒過自己千萬不可居功自傲,隻是這中間分寸,太難拿捏。
便是陛下方才這個問題,按他所想,自然全派自己嫡系部隊出戰最好。
一來久戰之後經驗豐富,二來彼此之間配合默契。
這不是他自負,數十年的赫赫戰功已是明證。
想不驕傲都難。
想到此,不無自豪地道:“若是末将再入前次領兵出戰,定能将羅摩人趕去拉加爾湖。
”言下之意便是人選如前所安排,不需變動。
蔺常頓了頓,才道:“孟昱曾在望樓立下大功,孰知地形,又通羅摩語和望樓語。
若由他領一支軍隊,你認為若何?
”
李長景暗自愧悔,思忖方才沒有揣度好聖意,趕緊道:“陛下所說有理,若得孟将軍加入,自是如虎添翼。
”腦中一個念頭快速閃過:陛下已是有意栽培新人。
至于自己,終将漸漸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