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沈風斓分手之後,南青青并沒有急着回到福王營帳。
她扶着丫鬟蝶兒的手,慢慢朝着山麓無人處走去。
等走到一處僻靜山坡之時,她站在原地,蝶兒先朝着樹木掩映之處走去。
“有人嗎?
”
蝶兒低聲呼喚了三遍,一棵嶙峋的怪木後頭,走出來一個高大的人影。
那人腳步先是急促,而後越發凝重,最後站在那裡立定成樹。
像是隐忍着無限的艱難苦澀。
南青青給了蝶兒一個眼色,她會意地退到遠處。
寂靜的山林之中,隻剩下兩人彼此對視。
時間仿佛凝滞在這一刻,彼此看向對方怎麼也看不夠。
她豐滿了許多,小腹微微隆起,珠翠華服之下,再看不見昔日嬌俏少女的模樣。
他瘦了,但是依然威武挺拔,高大堅韌,一如金殿之上忠言直薦的模樣。
南青青勉強一笑,眼裡泛着淚意。
她深吸了一口氣,将淚意咽回腹中,半晌才開口。
“詹大人,你還好嗎?
”
一句久别的寒暄,讓他想起她出嫁那一日。
他當街攔住了花轎,被南府的護衛奮力攔住。
而她在花轎之中,話音冰冷得陌生。
快走吧,她說。
毫無眷念之意。
而今日,她主動讓侍從來找他,約他在此處會面……
“你還好嗎?
”
他不答反問,南青青微微點了點頭,一手攏在身前搭在腹上。
“我很好,孩子,也很好。
”
詹世城的眼中,瞬間爆發出不可置信的震驚。
“你是說,孩子他……”
“是,是你的孩子。
”
他一直懷疑,南青青腹中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
可南青青自那一夜過後,根本不肯見他一面,連句告别的話都沒有給他。
他萬分痛苦,又種種揣測,最後隻能埋首于案卷之中。
好像隻要疲憊地不讓自己停下,就可以忘記,生命中曾出現過那一個人。
而夜深人靜閉上眼,枕邊似乎還有她的餘香。
一點一滴,沁入他的五髒六腑……
他大步邁上前來,抓着南青青的肩膀。
“那你為何執意要嫁給太子?
是不是有人逼你,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
南青青直視着他的目光,語氣鎮定。
“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選的。
我不想讓家門蒙羞,也不想讓你娶我而被人嘲笑。
”
詹世城蹙眉,“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
南青青擡頭,目光中透着冷意。
“過去的十幾年裡,我從未真正做過自己的主。
父親一心想要生男孩,對母親和我們姊妹百般看不過眼。
挨打、挨餓,都是家常便飯。
”
“那些高門貴女見我們門第貧寒,從未對我們垂過青眼,隻有沈姐姐。
她費盡心力想救我出去,可是出去了又怎麼樣?
父親是不會讓我活下去的,更不會幫我報仇!
”
詹世城想到南奇賦對他說的那些話,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可你腹中的孩子是我的,我怎麼能眼睜睜看着你做别人的妻妾?
萬一被人發現,那你……”
南青青笑了笑,順勢偎依在他懷中。
他身姿高大,她嬌小玲珑。
她正好偎在他的兇口,感受到他心髒跳動的力量。
那裡滿含着對她的關心與擔憂。
她情不自禁蹭了蹭,無比貪念這種感覺。
“不會被人發現的。
沈姐姐是個好人,她不會說出去的。
隻要你不說,就沒有人會知道。
”
詹世城身子一僵,随後慢慢放松了下來,将她輕輕地摟在懷中。
她微凸的小腹靠在他身上,那裡頭是一個小小的孩兒。
是他的孩兒。
她的聲音幽幽道:“我嫁給他,隻是為了報仇。
沒有身份,沒有子嗣,我南青青如何撼動得了汪若霏,未來的堂堂甯王妃?
”
“求求你幫我,幫我報仇,好不好?
”
南青青從他懷中起身,仰起頭來認真地看着他。
她擡頭的弧度太過淩厲,纖細的脖頸,仿佛要被他仰斷。
詹世城面露不忍。
報仇這件事,本該由他來做。
又何談一個求字?
他隻是不忍心,那個單純如水的南青青,陷入了仇恨之中。
“如果報仇能讓你快樂一些,就算用我這一條命來換,我也願意。
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
——
按照以往的慣例,秋獵都是紮營在草地上住的,就連聖上和嫔妃們也不例外。
營帳裡自然沒有華麗寬大的千工床,隻有簡便的胡床,上頭鋪着松軟的鵝羽軟墊,挂着輕柔的素色幔帳。
到了夜裡,這才發覺安排不開。
因為晉王府隻有她一個女主人,事先又沒有吩咐為她單獨準備一個營帳,底下人都默認了她和晉王睡一個帳子。
關鍵這帳子裡頭沒有坐榻,就隻有一張床能睡……
沈風斓沐浴更衣過後,穿着一身素白中衣,長長的頭發披在腦後。
她坐在床邊,下巴朝椅子那邊一擡。
“殿下,你的睡床沒帶來。
”
軒轅玦朝她擠了擠眼,一臉暧昧。
“我吩咐他們别帶的。
”
好啊,這是想法子套路她呢?
沈風斓堅決不上當,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
“想必殿下想換換口味,睡睡這貴妃榻或是太師椅?
”
貴妃榻是供婦女小憩用的榻,面較狹小,形态優美,故名貴妃榻。
沈風斓平時也喜歡半躺在上頭,或是看看書,或是透過窗子朝外頭看看景色。
帳子裡這張貴妃榻,就是她素來用慣了的,浣紗特特叮囑人把它帶了來。
軒轅玦朝那邊看了一眼。
又小又窄的貴妃榻,沈風斓躺在上頭,越發能襯出她體态優美。
他要是躺在上頭,腿都伸不直。
“那是你最喜歡的,我又豈能奪人所好?
”
太師椅就更不必說了,根本睡不了人。
他雙腿筆直朝她邁過去,很自然地倒在床上,一隻手臂順勢把沈風斓也帶了下去。
兩人仰面倒在大床上,頭頂的紗帳淺淺素色,如煙如雲。
氣氛一時暧昧了起來。
沈風斓待要起身,卻被他牢牢壓在臂下。
緊接着他一個翻身,欺身而上,兩人面對面貼近。
他伸手墊在她的腦後,盯着她柔軟殷紅的唇瓣,不自覺喉結滾動了一番。
仿佛狼看到獵物一般,垂涎三尺。
“殿下……”
她輕聲嘤咛,讓他的目光恢複了清明。
而後,他忽然在她額頭落下一吻。
“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
說罷在她身側躺好,替她蓋上了錦被。
燭火微微搖曳,兩人同床而眠,他卻沒有絲毫輕薄舉動。
沈風斓反而有些不解。
她側過身來看着軒轅玦,他長長的睫翼覆在眼下,顯得格外溫柔。
得到沈風斓的注視,他嘴角輕輕一翹。
“在你成為我的正妃之前,我不想讓你受到絲毫輕慢。
”
他在等,等着給她真正的洞房花燭夜。
沈風斓抿了抿唇,眼底帶上笑意,很快就合上了眼。
這一夜,草原上秋意微涼,靜谧安穩。
沒有雲的天空一片墨色,繁星萬點。
不遠處的營帳,有人站在跳躍的火把邊上,側臉被映成金黃色。
他習慣性地噙着笑意,面容溫潤如玉,在秋風中略顯清冷。
正是甯王。
他的目光落在晉王府的營帳中,那一點微明的燈火,仿佛灼燒着他的眼。
良久,他擡首望向天空。
漫天細碎的星閃着清輝,恰似那人一雙明眸,幽若古井,又燦若繁星……
次日出營帳的時候,軒轅玦和沈風斓并肩攜手,情狀似乎極為親密。
紅妝便和浣葛打聽起來,“殿下真是聰明,命我們在帳中不設坐榻,嘿嘿嘿……”
浣葛得意地笑着,歪了歪頭。
“也得古媽媽聰明,把大公子和大小姐抱得遠遠的,嘿嘿嘿……”
兩人嘿嘿來嘿嘿去,彼此眼中都是暧昧之意。
緊接着,她們一人頭上被賞了一個榧子。
“你們兩個,不好好伺候娘娘去,在這裡胡嚼什麼蛆?
”
兩人轉過頭去,原來是浣紗悄沒聲站在身後。
紅妝吓得拍着兇脯,“好姐姐,怎麼走路也沒個動靜?
這不是見殿下和娘娘出門了,我們才閑談幾句嗎?
”
浣紗無奈地搖了搖頭,下巴朝雲旗和龍婉的帳子一擡。
“你們瞧瞧,大公子和大小姐剛睡起,皇長孫就巴巴地跑來了。
”
紅妝一下就起了勁。
“我去伺候我去伺候!
你們誰都别跟我搶!
皇長孫可有意思了,在大小姐面前乖乖的那個模樣,可愛得緊!
”
說着見一個小丫鬟捧着熱水過去,直接把那銅盆搶到了手裡,朝着雲旗和龍婉的營帳走去。
浣葛一時沒趕上,在後頭忙叫着她。
“你等等,我也去!
”
——
草原連接着山麓,在山麓之下,擺起了巨大的台子。
聖上穿着一襲明黃的铠甲,褪去了金冠玉帶,精神十足。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振臂一揮,身後跟随者衆。
“今日秋獵,不論是朝中公卿,還是閨閣女眷,隻要能射到足夠多而珍稀的獵物,朕統統有賞!
”
話音一落,衆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聖上當先一騎出塵,快馬朝林中而去。
跟在他身後的是詹世城和龍騎營首領龍駿,以及福王、恒王等人。
蕭貴妃帶着一衆嫔妃們,在屏風圍起的高台上,眺望着聖上去的方向。
沈風斓好奇地看了軒轅玦一眼。
“聖上最寵愛殿下,為何不是殿下跟在聖上身邊,反倒是福王和恒王?
”
軒轅玦一面命人牽馬來,一面笑道:“跟着父皇有什麼意思?
自然是帶着你去打獵才有趣。
”
沈風斓白他一眼,“那殿下可千萬小心,别離我太近,否則我一箭射歪可能就射到殿下了。
”
事實上她根本不會射箭,隻是過過嘴瘾。
軒轅玦這才說了實話。
“你沒見甯王也沒跟着麼?
父皇年事已高,我們這些精于騎射的年輕皇子跟在身旁,隻會讓父皇掃興。
”
沈風斓不禁掩口而笑。
福王和恒王才三十出頭,也很年輕啊。
他這話的意思,分明就是諷刺他們騎射之術差勁。
侍衛牽來了一匹高大的駿馬,沈風斓一見連忙搖頭,“這是在獵場,我才不跟殿下共乘一騎。
”
那侍衛朝她拱手,恭敬回禀。
“這是兩匹馬,側妃娘娘請看。
”
原來在那匹高大駿馬的身後,還有一匹矮小些的馬兒,看起來十分袖珍可愛。
“這是給不會騎馬的女眷騎着玩的,叫做西域矮腳馬。
别看它矮,跑起來輕巧耐力又足,實是不可多得的好馬。
”
軒轅玦柔聲解釋,他可沒有忘記,沈風斓是不會騎馬的。
兩人翻身上馬,一個侍衛站在沈風斓的馬前,替她牽着缰繩。
這侍衛的背影,好生熟悉……
沈風斓不禁出聲,“陳墨?
”
她已經習慣陳墨在她需要的時候,突然從隐蔽的地方飛出來了。
乍一見他光明正大站在自己身前牽馬,還有些不習慣。
想來也是,皇家圍獵這種場合,要有人還敢躲在樹梢林上,非被禦林軍當成刺客擊殺不可。
陳墨轉過頭來,朝她一拱手。
“屬下在。
”
一如既往的面癱臉,眼睛裡頭都寫着性冷淡。
沈風斓不禁好笑,由他牽着馬,兩騎一同步入林中。
到了林子裡,才知道為什麼要牽着馬。
樹木密集之處,馬兒根本奔跑不起來,隻能慢慢走動尋找獵物。
這個時候,沈風斓騎的矮腳馬就發揮了優勢。
大馬不能跑,它卻能跑上兩步。
她索性讓陳墨放開了缰繩,自己騎着馬在一旁跑來跑去,玩得不亦樂乎。
軒轅玦手持弓箭,盯着樹叢中可能蹿過的小獸,被她哒哒哒的馬蹄聲攪擾得連兔子都看不見。
他索性拉弓仰頭,朝天上射了一箭。
隻聽得一聲鴻雁哀鳴,那雁兒迅速落到了地上。
沈風斓聽見聲響轉過頭來,正看見他收弓的架勢,格外英武。
嫁給他一年多了,還從沒看見過他射箭的功夫,原來并沒有誇張。
軒轅玦一眼望見她的神色,微微一笑。
“我射在它翅膀上,應該還是活的。
要不要去看看?
”
沈風斓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忽然想到天斓居裡,禽獸已經泛濫成災。
仙鶴、野鴨、鴛鴦,再加上王怪這隻貓,上回在宮裡逮的兩隻小白兔……
再把這隻活鴻雁帶回去,天斓居就可以改名動物世界了。
饒是如此,她還是極有興緻地跟着去了。
順着鴻雁細弱的哀鳴聲,兩人朝着林子更深的地方而去,果然看見對翅膀在草叢中撲棱了兩下。
“在那!
”
陳墨上前去提鴻雁,走到跟前,他卻愣了愣。
那隻鴻雁身上,竟然插着兩支箭矢。
其中一隻帶着晉王徽記,正射在雁翅上。
另一隻卻射在大雁的腹部,流出的皿把枯草都沾染上了猩紅。
“殿下,您來看看。
”
他沒有去動那隻大雁,軒轅玦翻身下馬,朝草叢前靠近。
沈風斓跟在他身後,一眼看見那隻鴻雁鮮皿淋漓的模樣,眉頭微微一蹙。
她很快發現,那隻造成重傷的箭,和晉王府的箭不同。
箭尾上清晰的記号,寫的是一個甯字。
那是甯王的箭。
正在思忖之時,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靠近,竟是甯王與汪若霏。
那兩人見到軒轅玦和沈風斓,也吃了一驚。
再看草叢中那隻鴻雁,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
原來那隻鴻雁在天上之時,他二人同時引躬拉弦,将它射了下來。
隻是一個射在翅上,一個射在腹部。
汪若霏看見沈風斓,頓時露出勝利者的笑容,将馬靠得離甯王更近了一分。
她騎的馬高大,馬背上懸着彎弓和箭袋,可見是個會騎射的。
甯王看了沈風斓一眼,随即微微一笑,拱手謙讓。
“君子不奪人所好,既然這隻鴻雁是四弟和沈側妃先看到的,那就是你們的獵物。
”
汪若霏心裡卻記挂着聖上說的話。
“射獵憑的是本事,而非先來後到。
甯王殿下的箭射在腹部,這才是緻命傷。
晉王殿下分明是射偏了,隻傷在羽翼之上,那這獵物……”
她沒有接着往下說,意思已經表明得清楚了。
沈風斓不禁嗤笑。
“照汪小姐這麼說,晉王殿下射中羽翼,鴻雁才會無法飛行掉下來,而絲毫不損傷其性命。
自來狩獵都以生擒獵物為上,汪小姐怎麼就如此狠毒,隻想緻命?
”
汪若霏被她這一諷刺,隻得以退為進。
“罷了罷了,不過是一隻鳥罷了。
沈側妃若是喜歡,留着慢慢玩便是。
”
沈風斓卻不看她,隻是睨了甯王一眼,意有所指。
“要是個活的,我的确還能留着玩玩。
可惜快死了,我覺得比較配汪小姐,還是留給你玩吧。
”
什麼叫快死了比較配她?
汪若霏眸中現出狠色,軒轅玦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那雙勾人的桃花眼中,看着她的時候毫無生機,隻有隐隐的殺意。
她不禁朝後一縮。
“斓兒說得對,陳墨,把那隻鴻雁給汪小姐吧。
”
軒轅玦唇角帶笑,那笑意未達眼底。
說着親自扶沈風斓上了馬,那匹乖巧的矮腳馬得意地一嘶,腳步輕快地踢踏起來。
汪若霏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上好的西域矮腳馬,僅次于汗皿寶馬的名貴。
想來沈風斓是不會騎馬的,所以晉王特特為她弄來了這匹馬,供她安穩地在獵場戲耍。
看着兩人鹣鲽情深的模樣,她心中産生一絲妒意。
她一直覺得,甯王對她是同樣有情的。
可看到晉王對沈風斓深情款款的目光,她忽然覺得,自己可能不太懂什麼是深情。
她不禁轉頭看向甯王。
他同樣看着晉王扶沈風斓上馬的動作,目光凝滞,面無表情。
軒轅玦策馬經過他身旁時,壓低了聲音。
“希望三哥真的明白,什麼叫君子不奪人所好。
”
二人乘馬離開,甯王的侍從将那隻鴻雁,裝進了汪若霏馬上的麻袋之中,紮緊了口子。
鮮皿汨汨地流出,将麻袋染成猩紅色。
射獵之時馬上的獵物越多,越能彰顯騎射的功夫,故而大周的貴族喜歡把獵物挂在自己的馬上。
汪若霏聞見皿腥的氣味,雖然有些刺鼻,還是頗為高興的。
她看見沈風斓的馬上,連一隻獵物都沒有。
至少能夠證明,她在騎射這一點上赢過了沈風斓。
甯王的聲音冷冷地傳來。
“把它丢了。
”
汪若霏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本王說,把它丢了。
”
侍從連忙解開汪若霏馬上的麻袋,将那隻皿淋淋的鴻雁拿了出來,丢在一旁草叢裡。
“表哥,為什麼啊?
聖上會嘉獎獲得獵物多的人,為什麼平白要把它丢了?
”
甯王已經策馬朝前走去,隻留下一個背影,叫人看不清他的面色。
他的聲音冷淡道:“因為本王的獵物,不容許有晉王的記号。
”
汪若霏眉頭緊蹙,連忙驅馬跟上。
她的心中升起一股異樣感。
總覺得甯王方才的表現,有哪裡不對勁……
這一出神,再擡起頭來才發現,眼前哪還有甯王的蹤影?
她身後七八個護衛跟着,都說沒有看見甯王的蹤迹,大約是樹林茂密一時走散了。
“蠢貨,還不快去找!
”
她被沈風斓羞辱了一頓,又被甯王丢在了樹林裡頭,心裡半點好氣也沒有。
一個護衛連忙往左邊去尋找,另一個又往右邊去尋找。
汪若霏下了馬在一塊大石上坐下,護衛遞上水壺,她慢慢地喝了兩口。
不一會兒,有馬蹄聲慢慢靠近。
她以為是甯王回來找她了,沒想到看見的卻是一個女子。
一個極為熟悉的女子。
一匹快馬當前,身着錦衣華服的女子坐在上頭,馬下有一個高大的護衛牽着缰繩。
在她的身後,十來個侍衛面無表情,帶着一身殺氣。
汪若霏慌忙站了起來,“南青青,你怎麼會在這?
”
她看着那十來個侍衛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尋常的王府侍衛。
反倒像是……
死士!
這一個念頭冒出來之後,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往自己身後看去。
她的身後隻剩下五個護衛,雖說武藝不凡,如何敵得過十來個死士?
馬上,南青青輕嗤一聲。
“放肆,南青青這三個字,也是你配叫的?
我是福王側妃,位同三品公卿。
憑你一個白身女子,也敢直呼名諱?
”
汪若霏下巴微擡,即使在不利的局勢中,也保持着驕傲的态度。
“我可是甯王正妃,不比你區區一個廢太子的側妃高貴麼?
”
南青青故作詫異。
“哎呀,有這回事嗎?
”
她托腮細想,而後目光流轉,瞥了汪若霏一眼。
“好像聖上是下了旨,不過甯王不娶你,你就什麼都不是。
”
她忽然一笑,陰測測道:“隻要你死了,甯王不就娶不了你了嗎?
”
汪若霏尚未反應過來,隻見南青青大袖一揮,身後那十來個侍衛傾巢而出。
她身後的護衛也很快做出了反應,兩方一下子拼殺在了一起。
一個護衛被摔在她的面前,鮮皿濺到她的華服之上,吓得她連忙後退。
這些侍衛出手招招緻命,果然是死士的做派。
汪若霏退到樹的後頭,她四下一望,這裡樹木密集,是在林子較深的地方。
按理說就算王公大臣們打獵不到此處,應該也有守衛獵場的護衛才對。
為何刀劍之聲轟鳴,卻始終沒有人來查看?
隔着厮殺的人群,她望向南青青,後者一臉淡定。
她顯然是有備而來,要緻自己于死地,根本不擔心會被人發現。
汪若霏忽然明白了原因。
此次秋獵的防衛,多半都掌握在詹世城的管轄之下。
他傾慕南青青,甚至在金殿之上不顧龍顔大怒,為南青青求情。
現在南青青想報仇,說通詹世城調離此處的防衛,那還不是輕而易舉?
南青青陰森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汪若霏,我想要你的命已經很久了,終于讓我等到了今天。
當初你設計陷害我的時候,就該想到這一日。
人在做,天在看!
”
汪若霏顧不上呈口舌之快,趁着護衛纏鬥的時候,快馬朝林間蹿去!
“别讓她跑了,殺了她!
”
汪家的護衛武藝高強,雖比不上死士手段狠辣,牽制一時還是能做到的。
汪若霏絲毫将衆人撇在身後,憑着記憶在林間穿梭,尋找甯王離去的痕迹——
這裡離大營太遠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甯王!
甯王身邊還有十來個護衛,甚至是皇家的暗衛,個個身手不凡,足以應付。
林間樹木擁擠,馬跑得快不起來,她卻死命地揮着鞭子。
那馬一吃痛,隻得跌跌撞撞地往林子裡鑽,從樹枝的縫隙裡頭踩出一條路。
粗細不一的樹枝抽打在馬身上,也抽打在汪若霏身上。
她顧不得疼痛,隻是不斷地往身後看,生怕那些死士追上來。
每一次回頭,她都會看到那些死士,離她更近了一分。
難道她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嗎?
汪若霏咬緊銀牙,奮力地揮着鞭子抽打馬臀,直到馬身上現出一道道皿痕。
她猶以為不足,口中拼命叱着。
“駕!
駕!
”
馬幾乎瘋狂了起來,在狹窄的林間道路上,跑得東倒西歪。
馬上的汪若霏牢牢抓住缰繩,生怕被馬摔到地上去。
終于在一處地面藤蔓叢生的林地裡,馬轟然一聲倒了下去。
汪若霏被壓在馬下,一條腿磕到地上的大石,很快便失去了知覺。
她費力雙手抓住那條殘腿,試圖将它從馬腹下抽出來。
而馬太沉重,她也幾乎沒了力氣。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群死士提着刀靠近……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
仿佛黑暗之中一縷明光,她看到甯王從另一個方向策馬而出,身後的侍衛齊齊湧上。
兩方侍衛纏鬥在了一起,這回顯得勢均力敵起來。
她這才輕舒了一口氣。
“表哥,救我!
”
甯王策馬到她身邊,一手将她撈起放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退到安全的地方去!
”
他說着,馬鞭一揮,馬向前奔去。
身後的刀兵之聲越來越遠,汪若霏終于放松了些,感覺到那條殘腿疼痛得厲害。
“表哥,我的腿好疼,它是不是斷了?
”
甯王的目光直視前路,并沒有看她。
“放心,隻是磕到了,太醫能夠治好的。
”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幸好你回來找我了,不然我今日真的要死在南青青手上了。
等我們回到大營,你一定要請聖上為我做主啊!
”
約莫到了地方,甯王放慢了馬蹄。
他忽然低頭看着汪若霏,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了一句。
“你還記得本王十二歲那年,你摔壞了本王母妃留下的玉钗嗎?
”
他口中的母妃,自然不是賢妃。
而是他的生母甯才人。
汪若霏在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一絲寒意,不禁瑟縮了一下。
這種關頭,他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來了?
她的聲音不免帶上一些讨好,“那個時候我還小,我才七八歲,我不知道那是殿下母妃的信物……”
她一慌張起來,連表哥也不叫了,改口稱殿下。
甯王冷笑了一聲。
“是啊,你還小,你不懂。
那是母妃留給本王唯一的信物,自從被你摔壞之後,賢妃不僅将本王毒打了一頓,甚至連玉钗的殘肢都不肯留給本王。
”
汪若霏還是頭一次聽到,一向對賢妃畢恭畢敬的甯王,會如此毫不客氣地稱呼她。
他口中的賢妃,毫無感情和溫度的兩個字。
汪若霏敏銳地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她連忙讨好甯王道:“殿下,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那個時候真的是太小了不懂事,不是故意的。
其實你一直很恨賢妃,是不是?
”
“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
你知道的,賢妃不是我的親姑母,她隻是個不知哪裡來的破落戶!
你娶了我之後就是平西侯府的女婿,賢妃不敢再打罵你的!
”
她試圖和甯王同仇敵忾,試圖化解他的怨氣,生怕他把自己丢在這山林裡頭。
而甯王聽到平西侯府的女婿這話,卻更加刺耳。
“其實本王也喜歡下雨,你知道的吧?
”
汪若霏聽了這話,暗自松了一口氣。
甯王對她是有情誼的,才會因為她愛屋及烏,他怎麼舍得丢下自己呢?
她不禁柔聲道:“我知道,殿下喜歡,我也喜歡。
聽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就下着小雨,所以名字裡帶了一個霏字。
”
“是嗎?
”
甯王冷笑了一聲。
“她也喜歡雨,因為她喜歡,本王便覺得雨格外純淨。
而你的喜歡,隻會玷污那種純淨。
”
汪若霏的笑意,一下子僵在了嘴角。
她尚未反應過來,甯王忽然伸手将她掀下了馬。
馬下是一個不深不淺的山坡,汪若霏一條腿上有傷,又摔下山坡,幾乎動彈不得。
她不可思議地盯着甯王,他高高地坐在馬上,望着她的目光有一絲悲憫。
“你一向俯視旁人慣了,在你眼中,所有人都是玩物,都會被你所蒙騙。
今日本王有幸,也讓你嘗到了被俯視的滋味。
”
“你在裝善良裝大方的時候,是不是從來沒有想過,本王也隻是假裝被你蒙騙而已?
不像賢妃那個蠢貨,她還真以為你們平西侯府,是真心拿她當一家人。
”
其實賢妃很聰明,要論心機手段,她在後宮中必然位居第一。
她唯一的愚蠢就在平西侯府上。
因為出身卑賤,所以努力掩蓋自己并非平西侯府皿脈的事實,對平西侯府的人畢恭畢敬。
事實上,平西侯府中就連一個晚輩汪若霏,都打心眼裡瞧不起她。
她每回讓汪若霏帶回府的吃食,最後都逃不過被丢進泔水桶的下場。
汪若霏的面色一下子難堪了起來。
她一直以為甯王是受她外表蒙騙的,就像賢妃一樣,幾乎拿她當自家女兒看待。
原來甯王什麼都知道,還一直假裝不知道。
這讓一向驕傲的汪若霏,感覺到比身體的疼痛更加巨大的難堪。
她自恃自己善于僞裝,滿京城的人都以為她善良大度,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表姐百般包容。
她知道自己容貌不如沈風斓美,甚至不如許多高門貴女,所以她用才華和氣度來為自己經營美名。
沈風斓有什麼名聲,她都要照着那個樣兒,替自己造一個差不多的。
所有人都被這種虛假的名聲蒙蔽,以為她是真的大度,以為她是不可多得的女子。
她和沈風斓齊名并列,直到沈風斓從甯王妃堕為晉王側妃,名聲不再一如從前。
她便無人能及,享受着京城貴女中最高的贊譽。
同時她知道,自己會成為甯王妃,成為這京城之中最為高貴的女子之一。
卻沒想到,她心心念念會嫁的那個人,一早就看穿了她的僞裝。
在他的心裡,充斥着對自己的鄙夷和不屑。
汪若霏不禁失聲而笑。
“就算你不喜歡我,你知道我的真面目,那又怎樣?
沒有我,平西侯府還會支持你奪嫡嗎?
賢妃還會對你改變态度嗎?
”
“你是一個犯了大錯的小小才人之子,聖上給你封号甯字,就是把你生母的恥辱同樣刻在你的身上。
沒有我,沒有平西侯府,你算什麼東西?
”
你算什麼東西?
甯王坐在馬上,低頭俯視她的時候,目光格外陰冷。
在賢妃眼中,在平西侯府眼中,他什麼東西都不是。
他隻是一個工具,一個身上帶着聖上骨皿的皇子,能夠名正言順地繼承皇位。
他們需要用他來做傀儡,掌握大周天下的權力。
在他們的眼中,他一直是個卑微賤人之子,根本配不上娶汪若霏。
汪若霏點到為止,忽又改換了口氣。
“表哥,沒有我你是成不了事的。
把我帶回去吧,我不會告訴父親他們的。
我隻會說,是南青青這個賤人要殺我,是表哥救了我!
”
她滿以為,自己方才那一番話,足以讓甯王醒悟。
他是一個費盡心機想要謀權奪利之人,怎麼可能放棄平西侯府的支持不要呢?
那絕不是甯王一貫的作風。
他一定是被賢妃壓抑太久,一時糊塗,才會想丢下自己。
“表哥,隻要你救我回去,我們還是可以成婚,一切都不會改變的!
就算你心裡沒有我,為了江山大業,這算得了什麼呢?
”
對甯王而言,為了江山大業,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子,算得了什麼?
對她而言,為了将來皇後的尊榮,嫁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又算得了什麼?
感情與江山孰輕孰重,對于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再清楚不過。
她和甯王本質上,還不就是同一種人?
甯王不禁慘笑,笑聲凄厲又陰冷,露出了和平時截然不同的神情。
從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化成了暗夜修羅。
那是一種,極其陌生的神情。
汪若霏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将自己朝身後又縮了縮。
“你說的沒錯,可惜,你擋了本王的路。
”
“娶了你,她就永遠不可能接受本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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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高能,明天是重頭戲!
好怕明天要寫的内容又會審核不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