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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9章 和為貴

策行三國 莊不周 3382 2024-01-31 01:12

  孫策委托荀彧梳理禮制史,為新朝制禮。
這件事已經有一年多,一直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這不是荀彧學問不夠。
荀氏家傳荀子之學,荀子之學的重點就是禮法,禮與法并重。
李斯、韓非重法,成了法家。
賈誼上承荀子之學,開儒法先河,為後來的儒術獨尊奠定了基礎。
讓荀彧來主持這件事,無疑是合适的。
況且就算荀彧本人學識不足,他也可以找到合适的學者幫忙。
他的從兄荀悅就是大學者,專治禮經的人他也認識不少。

  但荀彧犯了一個方向性的錯誤,他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梳理古制上,沒領會孫策向前看的用心。

  為什麼要制禮?
制禮是為了和,君臣和,父子和,夫婦和。
一言以貫之,禮法就是理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禮是形式,和是目的。
正如天地之道。
天地之間有沒有禮?
顯然沒有。
可是天地之間有道,天地依道而行,即使無禮也能和。

  制禮是為了和,不是為了形式而形式。
如果不能滿足這個要求,所制之禮就徒具形式,無人遵行,禮崩樂壞也就成了必然的結果。

  孫策早就說過他不信天命,但他重道,所以他不惜花費重金修建觀象台,供養徐嶽等人,讓他們衣食無憂的研究天地之道。
這個道不是嘴上說說的道,而是要能用嚴格的數理來描述的道,是經得起驗證的道。

  建觀象台是大事,而徐嶽等人的學術講堂更是建業城最有格調的聚會,荀彧有的是時間,不知道參加過多少次,聽過多少講,也覺得孫策這麼做和他宣稱的不信天命有些矛盾,卻沒有真正勘破其中的奧秘。

  這才是孫策的敬天法地。
既是務實,又是務虛。

  祢衡噴荀彧,大部分是因為荀彧所制之禮自相矛盾。
這些矛盾一方面來自于禮法本身的矛盾,另一方面則來自于所制禮法和實際形勢的矛盾。
孫策推行新政十年,很多做法都是不符合既有禮法的,荀彧沒有從理解實際形勢的角度去制定禮法,反而希望從既定禮法中推陳出新,不可避免的陷入方鑿圓枘,格格不入的困境。

  攻擊别人相對簡單,制定禮法卻沒那麼容易。
祢衡噴荀彧噴得痛快,自己也沒真正理解孫策的用意,所以才被孫策那兩個問題難住。
這些問題,他已經考慮了很久,隻是還隔一層紙。
現在孫策在觀象台見他,捅破了這層紙,祢衡頓時豁然開朗,荀彧也明白了自己錯在哪裡。

  其實這樣的道理并非孫策生造,古人早已言之,《呂氏春秋》中就有這樣的說法。
但呂不韋以商人而權臣,又以謀逆而終,不入儒生法眼,研究《呂氏春秋》者寥寥無幾。

  相比之下,儒家重師法、家法,講究字字有出處,讓他們抛棄經典,依道制禮,思想上很難轉彎。
孫策以為荀彧曾在關中推行新政,應該能接受新事務,但他顯然低估了荀彧思想上的慣性。

  荀彧很慚愧。

  “由三皇而五帝,由三代而秦漢,形勢時時而變,禮豈能一成不變?
”孫策籲了一口氣,緩緩轉身,目光從荀彧和祢衡臉上掃過。
“荀大夫,還記得孤與你以弈道喻治道之事嗎?

  荀彧連忙上前半步,躬身施禮。
“臣記得。

  “三皇五帝之天下,不過今日之郡縣而已。
三代之天下,南不逾江,北不越燕。
疆域越來越大,禮若不能迎頭跟上,還談得什麼開疆拓土,談什麼德澤天下?
荀大夫,祢正平,此乃五百年來形勢之巨變之際,你們不僅是為新朝制禮,更是為新時代制禮,豈能掉以輕心?

  荀彧再拜。
“臣愚鈍,還請大王另擇賢明。

  孫策眉頭輕皺。
“據孤所知,大夫未滿不惑吧?

  “還差數月。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未滿不惑,便想養老,是不是太早了些?
”孫策沉了臉,語氣雖不嚴厲,話說得卻很不客氣。
“若天下賢士皆如你這般淡泊,這大吳朝堂上怕是無人了。
鐘元常将如何自處,大夫考慮過沒有?

  荀彧暗自叫苦,出了一身冷汗,沒敢再請辭。
真要惹怒了孫策,孫策以年老為由,将鐘繇趕出朝堂,汝颍系會恨死他。

  “至于你。
”孫策轉向祢衡,眼神淩厲。
“知禮而行,行而能守,方是真知禮。
隻挂在嘴邊上,以觸犯人為樂事,算什麼本事。
遇到講禮的,把你當倡優看待。
遇到和你一般不講禮的,一刀砍了你,你能奈何?
你的舌頭再利,還能利得過刀斧?

  祢衡翻了翻眼睛,咂了咂嘴,要想反駁,可是一碰到孫策如利劍般淩厲的眼神,所有的尖酸刻薄都化作一陣冷汗,透體而出。

  孫策語重心長的說道:“人當有傲骨,不當有傲氣。
祢正平,身逢形勢巨變之際,當有一番作為,莫效狂生名士,徒作嘴上功夫,辜負了你的聰明才智,為後人笑。

  祢衡遲疑了片刻,躬身領命。
“喏。

  孫策緩了口氣,向前邁步。
“二位,這紫金山景色甚好,觀象台更是獨占鳌頭,既然來了,不妨一遊。
中午用頓簡餐,雖無山珍海味,卻也可口。
再聽徐大師講講天地之道,或許對你們制禮有所助益。

  “願随大王一遊。
”荀彧躬身說道。

  祢衡轉了轉眼珠,咧嘴笑道:“久聞徐大師算術獨步天下,算天算地,今天聽聽他怎麼算人事。

  孫策瞅了他一眼,本想臭他兩句,後來一想,還是算了。
要想讓此人心服口服還需要點時間,欲速則不達,逼得太緊了反而不美。

  他們一路走,一路說些閑話,大緻不離禮制根本。
具體的條目他不管,隻希望這套禮法能夠建立在平衡、和諧的基礎上,而且要簡易可行。
繁文缛節不必保留,勞民傷财的也大可去掉。
君臣之間,當以相互尊重為要,不可過于貶抑一方。

  荀彧隻是靜靜地聽着,偶爾回應一兩句,祢衡卻頗為興奮,連聲附和。

  “大王說得有理,如今這禮制的确有些過了,而且大多出自董仲舒天人感應之說,傳承數百年,兩亡漢室,真沒看出有什麼妙處,倒是逼得不少小民破家敗業,無以謀生……”

  荀彧忍不住反駁道:“正平,此言過了吧。
董子學說縱有些牽強,卻還是為百姓着想的,如何倒逼得小民破家敗業?

  祢衡應聲反問:“董生以為君權神授,天子當敬天,本朝,不,前朝天子多次封禅祭天,難道不是勞民傷财?
豪富之家财力雄厚,凡有婚喪嫁娶,往往禮過其制,小民效仿,常至傾家蕩産……”

  祢衡一說就激動起來,揮舞着衣袖,臉色漲紅,唾沫橫飛。
孫策、荀彧不約而同的敬而遠之,甚至用袖子擋臉。
祢衡尴尬,略有收斂,但過不了多久,便又激動起來,也是讓人無奈。

  不過祢衡所言,卻是孫策心中所想。
他之所以要改革禮制,就是因為舊禮太繁瑣,虛耗民力,已經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
漢代的厚葬風俗尤為明顯,不僅皇家重厚葬,将大量的财力埋入地下,百姓也跟風效仿,漢墓裡的畫像石在後世是著名的藝術品。

  但這些藝術品是建立在貧富分化嚴重,天下大亂的基礎之上的。

  貧富分化的結果必然導緻世風日下,漢代盜墓風氣也極重,三國時,董卓、袁紹、曹操更是開啟了官方盜墓的先河,影響極壞,這也促成了魏晉時的薄葬習俗。
如今孫策獨霸中原,盜墓之風不濃,厚葬的危害反而不如曆史上那麼觸目驚心,隻能從禮制上加以要求。

  出身不同,立場不同,祢衡不像荀彧那樣有顧忌,說得興起,便開啟了嘲諷技能,大肆嘲弄世家堂皇之下的虛僞、名士盛名之後的污濁,一邊講着仁義道德,一邊上逼君主,下迫小民。
更有甚者,嘴上以清流自诩,一轉身卻和閹豎勾結,串通一氣。

  一旁的荀彧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孫策接連咳嗽了幾聲,總算攔住了祢衡。
祢衡卻不以為然,甩甩袖子,若無其事,一臉的雲淡風輕,仿佛剛才大放厥詞,無差别打擊的不是他。

  聊了半天,中午便在觀象台吃了一頓簡餐,下午聽徐嶽親自講他最近研究的天地運行之道。
經過大半年的研究,他已經确定大地繞日軌道并非标準的圓形,而是雙心的橢圓,雖然這個偏差并不大,卻能更好的解釋觀察到的天象。

  在阚澤、趙爽等人的協助下,通過各種實驗,徐嶽繪制出了新的軌道圖,發現了運行速度的變化,正在進行精确的計算。
不過這些計算量比較大,他們又沒有找到合适的公式,計算起來有些難度。
徐嶽的兒子徐數對西域的形學有心得,正在嘗試用新的辦法來計算。

  祢衡本打算和徐嶽辯論一番,奈何徐嶽卻對人事沒興趣。
面對咄咄逼人的祢衡,他隻用了一句話回答,噎得祢衡直翻白眼。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我對政務不熟悉,你問錯人了。
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張相、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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