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山,樓船緩緩靠上碼頭,樓船上垂下船矴(石錨),固定住船體,又扔下粗如手臂的麻繩,迎上去的士卒接過麻繩,系在石柱上。
跳闆放下,等候在碼頭上的孫匡提起衣擺,上了跳闆,上了船,一眼看到孫權站在甲闆上,神情木然。
孫匡走到他面門,他才慢慢地轉過頭,咧了咧嘴,露出一絲生硬的笑容。
“季佐,你長高了。
”
孫匡打量了孫權片刻。
“二兄,你黑了,也壯了,孔武有力。
”
孫權揚了揚手,欲言又止,轉身勾了勾手指,幾個金發碧眼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向孫匡行禮。
孫權揚揚眉。
“喜歡哪個?
二兄送你。
”
孫匡連連搖手。
“不敢,不敢,我對這些蠻夷女子可沒什麼興趣,二兄還是自己留着吧。
”他拉着孫權下船。
“阿翁的傷勢如何?
”
“我起程的時候,他還不能起身。
”孫權臉上僅存的一絲笑容散去,眉宇間滿是濃濃的憂慮。
“但願華佗能救他,要不然……”他咂了咂嘴,飛快的掃了一眼山腳下的大營,把後面的話又咽了回去。
孫匡心知肚明,沒有再說,引着孫權下了船,走過長長的廊橋,又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了山。
孫權低着頭,沉默的跟在後面,隻是不時掃一眼大營。
從山路上俯瞰大營,可以清晰地看到大營裡的情形,甚至能看到中軍将台上大大小小的身影。
其中一個挺拔的身影刺痛了孫權的眼睛,讓他的心髒不由自主的痙攣起來。
孫策回到吳縣之後,吳太後便搬到大雷山居住,占據了山腰最好的一座院子。
王後袁衡等人的院子都在其下,散布在樹蔭花叢之中,随着山路回轉,偶爾露出一角飛檐。
“大雷山好像多了不少院子,大王又納了幾位新夫人?
”
“沒有。
”孫匡說道:“你剛才看到的那幾座院子是我們幾個的,還有一些客舍,舅母、姑母她們若來,就住在那裡。
”
“你們也住在山上?
”
“其實常住的就是我一個,阿朗住在軍營裡,叔弼、小妹……”孫匡忽然意識到這時提孫翊和孫尚香不太合适,連忙閉上了嘴巴。
孫權聽得分明,卻佯作不知,心裡想着自己這次回來,怕是無緣軍營了,至于能不能和孫匡一樣住在這裡,還要看大兄孫策的心情。
待會兒見了母親吳太後要好好求情,能在大兄面前為自己說話的也就是她了。
兩人上了山,來到吳太後的院子前。
院子裡很安靜,孫河站在門前,含笑相迎,将孫權、孫匡徑直引到後院的花圃。
花圃不大,依着山勢壘了一些假山,上面擺着幾盆花木,樣式小巧,新颍别緻,吳太後拿着剪刀,正在修剪枝葉,姑母孫夫人在一旁陪着,兩人有說有笑,神情輕松。
聽到腳步聲,吳太後轉過頭看,看了孫權一眼。
“回來了?
”
“阿母……”孫權擠出兩滴眼淚,搶上一步,剛要跪倒行禮,吳太後手一擡,手裡明晃晃的剪刀正對着孫權的臉。
孫權吓了一跳,連忙後退,腳下一慌,撞倒了一盆花,“啪”的一聲摔成幾瓣。
吳太後見狀,心疼得臉都抽了,跺足道:“仲謀,你這闖禍精,一回來就毀了我一盆花。
你可知道這花是哪兒來的?
”
孫權窘迫得手足無措,臉色通紅。
孫夫人見狀,笑道:“太後,你這可有點不講理了。
仲謀剛剛回來,你拿着剪刀對他,他自然緊張。
花盆碎了,花還在,再換個盆就是了。
”見孫權還在後退,她又說道:“仲謀,你站在那兒别動,真要踩壞了,可就救不回來了。
”
孫權連忙站定,一動也不敢動。
孫夫人叫了一聲,徐華從一旁轉了出來,手裡拿着花鋤,迅速地掃了孫權一眼,便将眼睛轉了開去。
看到地上的碎盆,她放下花鋤,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花,到一旁去了,身形一轉,便消失了蹤影。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兩個皮膚黑黑的少女,将地上的碎盆、泥土清理了。
借着這個功夫,吳夫人打量了孫權兩眼,重新轉過身後,不緊不慢地問道:“路上還好?
”
孫權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說道:“還好,一路風平浪靜,隻是經過金門島時遇到了大風,耽擱了兩天。
”
“金門島?
”吳太後神情疑惑。
“在哪兒?
我怎麼沒聽說過。
”
孫夫人說道:“一個新島,據說在東冶外的海上,去夷州尋金的船隊從那兒起航,尋個吉兆,才起了這麼一個好聽的名字。
”
吳太後恍然,連連點頭,又問起孫權的行程。
她一邊問,一邊和孫夫人閑聊,不時修剪一下花木,有一搭沒一搭的,像是平時說家常。
孫權倒是慢慢平靜下來,說話也順暢多了。
過了一會兒,徐華将換了花盆的花送來,放在原處。
孫權這才有機會細看,卻是一盆沒見過的花,花如牽牛,卻比牽牛花更大一些,邊緣如角狀,隐約能看到淡淡的紫色花邊。
徐華放下花,轉身走了。
孫夫人說了一會,也有事走開了,同時叫上了孫匡。
她剛剛出了門,剛剛還談笑風生的吳太後便沒了聲音。
孫權心裡一沉,莫名地又緊張起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吳夫人轉過身,放下手中的剪刀,在一旁的山泉細流中洗了手。
孫權連忙取出手絹遞了上去。
吳夫人抹了手,在花棚下的石凳上坐下,眼皮一擡,打量了孫權一眼。
“去了交州幾年?
”
“五年有餘。
”
“作戰盡興否?
”
孫權咬着嘴唇,不吭聲,半晌才道:“阿母,我知道我用兵不如大兄,可是這一次……真的不怨我,是士燮兄弟……”
“是不是你的責任,到時候去向你大兄說。
我隻問你,還想統兵嗎?
”
孫權一言不發,吳太後看在眼裡,不禁一聲輕歎。
“也不知道你犯的什麼犟,非要統兵。
像季佐一樣,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不好嗎?
你大兄若是得了天下,還能虧待你不成,能統兵的去邊疆為藩,不能統兵的在中原為王,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多好的事啊。
”
孫權愣了一下。
“不能統兵的……也能封王?
”
“治理天下,不僅需要能統兵的将領,還需要其他人才。
你看看季佐,他就喜歡讀書畫畫,不也有用武之地?
不久前,他才印了一部畫集,馬上又要印第二部了。
有名有利,還能為我們孫家掙名聲,我覺得挺好,你大兄也滿意。
你為什麼不能學他,非要統兵征戰?
我們孫家缺能用兵的人嗎?
”
孫權欲言又止,低了頭,半晌才道:“依阿母便是。
”
“不是依我,是依你自己。
”吳太後白了他一眼。
“好好想一下,自己究竟想做什麼,又擅長做什麼,晚上你大兄設宴,為你接風,你自己再跟他講。
”
“喏。
”
吳太後見孫權情緒低落,問一句才答一句,不問就坐着,半天也沒反應,知道他心情低落,不忍再說,拿起剪刀,重新修剪花木去了。
孫權坐着無趣,跟了過去,打打下手,倒也默契。
——
孫匡出了花圃,與孫夫人道别,正準備出門,徐華從一旁閃了出來。
“幺叔,你有空嗎?
”
孫匡停住腳步,看了一眼跑得氣喘的徐華。
“有事?
”
“嗯,有事想求幺叔,又怕幺叔為難。
”徐華吐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
“什麼事啊?
很麻煩?
沒關系,我解決不了,還有我王兄嘛。
隻要他出面,有什麼事解決不了?
”
“大王日理萬機,我怎麼敢用這種小事去打擾他。
其實也沒什麼,我聽說蔡大家要來建業開講,想請幺叔得空問一問,看她還收不收學繪事的弟子。
我……我想拜她為師,學習繪事。
”
孫匡眉毛一挑。
“你想做她那樣的大家?
”
“沒有,沒有。
”徐華連連搖手。
“我哪有那樣的天賦,隻是想學一些皮毛,自娛自樂罷了。
”
“那你别麻煩她了,我教你吧。
”
“不行,不行……”
“你看不起我?
”
“不是啦,不是啦。
”徐華滿臉通紅,扭捏着不肯說。
孫匡正自疑惑,姑母孫夫人從一旁走了出來,瞪了孫匡一眼。
“你的繪事當然是好的,隻不過有些不方便,還是向蔡大家學的好。
你别多問了,就說蔡大家什麼時候來,還收不收弟子。
”
在姑母面前,孫匡也不敢放肆,連忙應了此事,等蔡琰來吳縣開講時,将徐華引薦給她。
“别人也許不成,阿華想拜師,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我若是面子不夠,請大兄出面便是。
”
“這種私事,最好不要請你大兄出面。
如今吳國疆域漸廣,他要操心的事多着呢,我們也幫不上忙,能不麻煩他,盡量不麻煩他。
”
“姑母英明。
”孫匡笑嘻嘻地拱了拱手。
“難怪表兄那麼識大體,都是姑母教導有方。
”
“你這豎子,就是嘴甜。
可惜阿華和你差着輩份,要不然……”話說了一半,突然又停住了,眼神瞥了一眼孫匡身後。
孫匡回頭一看,見孫權站在門口,神情尴尬。
“我……我去取……帶回來的禮物。
”孫權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解釋了一句,側身從孫匡身邊擠了過去,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