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出了小院,沿着山坡漫無目的的閑逛,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僻靜之處。
這是一截斷崖,高十餘丈,壁立如削,沒有草木,裸露出褚紅色的岩壁,一股清泉沿着崖壁落下,被迎而的風一吹,大半化作水霧,紛紛灑灑。
孫權覺得自己就像這細流。
本以為母親能幫自己說說話,現在看來也要落空了。
其實從知道母親住在大雷山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麼多年來,不管是大兄在大雷山立營,還是在建業建都,母親都住在吳縣,這本身就是一種态度。
吳縣與大雷山相隔不過十餘裡,其中的意味卻有天壤之别。
父親受了傷,母親變了态度,其他人就更指望不上了。
大兄更是不用說,三弟孫翊和小妹尚香都獨領一部,他卻被從交州調回中原,前途戛然而止。
難道我要像四弟一樣,一輩子做個畫師?
孫權坐在崖邊,低着看着崖下拍打着崖壁的浪花,心情起起伏伏,直到明月東升,在湖面上灑出一道銀光閃閃的通衢,明亮而不刺眼,帶着說不出的誘惑。
刹那間,孫權有縱身一躍的沖動,但他還是克制住了,站了起來,看看四周。
晚風拂過滿山的樹林,嘩嘩作響,卻空無一人,天地間仿佛就隻有他自己。
孫權歎了一口氣,轉身回去。
站在路口,他一時找不到歸路,心裡一陣發慌。
好在這些年在山林裡作戰,迷路的時候也經常有,與那些深山密林比起來,大雷山的環境算不上複雜。
他冷靜地思考了一下,便找到了方向,沿着山路向前走了沒多遠,眼前豁然開朗,一道小徑出現在面前。
這裡是大雷山的最高處,居高臨下,俯視全局,幾座小院散布林間,燈光點點。
母親吳太後的小院有前面不遠處,門前有兩盞标志着她身份的燈籠,散發着溫暖的光,一個身影站在門前,正翹首而望。
孫權心中一暖,快步下了山坡,來到院前。
站在院門前的吳祺上前行禮。
看到他,孫權心裡有點虛,誇張地拍了一下吳祺的肩膀。
“小子,幾年不見,長這麼高?
喲,好結實。
”他随即看到了吳祺腳上的戰靴,眉頭一挑。
“你從軍了?
”
吳祺咧咧嘴。
“剛從軍不久,現在在大王身邊做侍從。
仲謀,我阿翁還好吧?
”
“好,阿舅好着呢。
”孫權強作鎮靜。
“這皮靴是侍從制服?
這麼熱的天,穿這個不熱嗎?
”
“不熱。
”吳祺炫耀地擡起腳,用袖子抹了抹上面的浮灰。
“這是新款式,經過特殊設計的。
哦哦,對了,你去哪兒了?
大王讓我來見太後,臨時有些事,可能要遲些來,讓你們先吃,結果半天沒找到你,大王都來了,你才回來。
”
“大王最近很忙?
”孫權攬着吳祺的肩膀,進了門,向中庭走去。
正是用晚餐的時候,幾個奴婢正在東廚準備,廊下也站了幾個,見孫權、吳祺進來,紛紛行禮。
孫權掃了一眼,發現其中有兩個身材窈窕,皮膚黝黑的昆侖女奴,不禁有些好奇。
他在交州見過這種昆侖奴,據說是南海之中的種族,自己也曾買過幾個,卻沒見身材這麼好的。
“這些昆侖奴是哪來的?
”
“蔡金主送的。
”吳祺順口說道:“他從夷洲回來,送了二十個給大王,大王分别送人了,太後這邊也有幾個。
”
“蔡瑁?
”
“不是他還能有誰。
”吳祺忽然放慢腳步,悄聲說道:“我聽說,天下有大,像夷洲那樣的海外之地還有很多,比夷洲大的不在少數。
仲謀,你在交州有沒有聽說這樣的地方?
”
孫權瞥了吳祺一眼。
“你也要出海?
”
“嘿嘿。
”吳祺摸着腦袋笑了起來。
“我就是打聽打聽,離出海還早着呢。
”
“人小鬼大。
出海是你想的那麼容易的?
人地兩生,水土不服,随便哪一樣都可能讓你寸步難行,一不小心就送了命。
從秦始皇起,交州就是我華夏之地,幾百年過去了,那裡的百姓還不服王化,更别說那些海外之地了。
”
“那夷洲怎麼就這麼容易?
”
“夷洲并不是蠻荒之地,從春秋起,就不斷有人遷居,主要是越人。
再說了,你以為蔡瑁已經全部控制了夷洲,依我看,他最多是在海岸建了幾個屯營而已……”
孫權說着,和吳祺進了中庭,忽然看到孫策站在庭中,正看着他,連忙閉上了嘴巴,愣了片刻,回過神來,搶步上前行禮。
“臣弟見達王兄。
”他遲疑了片刻,又道:“臣弟無能,交州再敗,請王兄降罪。
”
這廂兄弟倆見面,在堂上說話的吳太後和孫夫人也不約而同的看了過來,作陪的袁衡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緊張。
尤其是袁衡、袁權,她們知道孫策對孫權的所作所為不滿,擔心他當衆發作,鬧得吳太後面子上不好看。
“今天是家宴,不說公事。
”孫策盯着孫權看了一會兒,慢慢地說道:“你接着說夷洲的事。
”一邊說,一邊示意孫權上堂入座。
孫權跟了上去,腳步有些沉重。
他跟着孫策上了堂。
吳太後與孫夫人一起坐了首席,袁衡、袁權及吳奮的夫人虞氏等人坐在一側,孫策、孫權兄弟的位置在一側,孫權緊挨着孫側,旁邊是孫匡。
徐華拿着一副畫,正向孫匡請教,見孫策、孫權入席,拿着畫,匆匆回座。
孫策叫住了她。
“畫的什麼,拿來我看看。
”
徐華有些害羞,孫夫人笑道:“大王想看,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别看大王不習繪事,眼光卻是有的。
他若是看入了眼,到時候向蔡大家推薦一聲,你的心願不就圓滿了。
”
徐華恍然大悟,連忙走到孫策面前,雙手送上畫。
“請大王指正。
”聲如蚊蚋,面如紅霞。
孫策笑了一聲,接過畫,攤在案上,徐華乖巧的取過一盞燈,照得亮些,以便孫策觀看。
畫是一幅花卉,孫權看着有些眼熟,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不久前在吳太後的花圃中見過,還被他打破了花盆,當時徐華也在花圃裡幫忙,原來是對花摹寫。
徐華畫得不錯,看得出來下了不少功夫。
孫策一邊看一邊說道:“怎麼,你想拜蔡大家為師?
”
“是呢,就怕蔡大家嫌棄我資質平庸,不肯收我,想請大王出面說合。
”
“誰是你的啟蒙先生?
”
“沒正式拜師,向劉夫人學了一些筆法,平時多是幺叔指點。
”
“他們啊,自身的水平是有的,教人的水平就差點。
”孫策咂了咂嘴,瞅瞅一旁的孫匡。
“你還真是無知者無畏,自己半碗水,就敢指點别人,真是誤人子弟。
”
孫匡嘿嘿笑道:“又不是我要教她的,是她向我請教,我總不能不教吧。
”
孫策也笑了,卷起畫,還給徐華。
“你的天賦是有的,隻是學習不得法,被某些半碗水耽誤了。
若想拜蔡大家為師,你從現在起别作畫了,每天練習小篆一紙。
”
“小篆?
”徐華有些不明白,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你構圖的基礎有了,筆力略弱了一些,練小篆能幫你提高筆力。
有好的小篆拓本嗎?
沒有的話,回頭去找人去拓一本,最好是峄山那通碑,對你提高筆力有幫助。
練上三個月,不用我推薦,蔡大家也會收你,你不肯拜師反倒不行了。
”
“好啊,好啊。
”徐華欣喜不已,曲膝施禮。
“多謝大王指點。
”
“記住,以後不要随便學人筆法,基礎很重要,名師啟蒙能給你打好基礎,少走彎路。
你若是急于求成,還沒打好基礎,就想着畫點什麼,反倒容易走偏,養成積習,到時候再改就難了。
”
“是,是。
”徐華喜滋滋地應了,轉身退下。
孫權心中一動,臉色有些不好看。
孫策明着說徐華學繪事,實際上暗指他用兵之道不得法,急于求成。
他的确有急于求成的毛病,可這是他的責任嗎?
父親孫堅擅長用兵,卻長年在外征戰,沒時間教導他,後來與孫翊一起在孫策帳下見習,他也想沉下心來學,可是沒過多久,孫策就将他安排到汝南太守府見習去了,他的兵法基本是自學的,能有現在的成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孫策轉過頭。
“仲謀,你接着說。
”
孫權愣了一下。
“說……什麼?
”
“夷洲。
你剛才說蔡瑁在夷洲的事,很有見地,繼續說。
”
孫權詫異地看着孫策,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懑。
“王兄也覺得臣弟有些見地?
”
孫策盯着孫權看了兩眼。
“你今年二十了,我有必要哄着你,鼓勵你?
”他拿起筷子,夾了一顆豆子,送進嘴裡,慢慢地嚼着。
“交州的事,回頭慢慢說,該你的責任,你跑不掉,不該你的責任,也不會賴在你身上。
現在我想聽聽你對夷洲的見解,你要是願意說,你就說,你要是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
”
孫權遲疑了片刻,轉頭看向母親吳太後。
吳太後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你王兄讓你說,你說便是了,有什麼好猶豫的。
有錯就要認,有罰就要領。
叔弼比你小,當初闖了禍,被你王兄責罰,可是一句廢話也沒說。
要不然豈有今日?
”一邊說,一邊悄悄沖着孫權使了個眼色。